趙明予飛身上前,擋在了葉慈身前。
仇嬷嬷見狀,連忙調轉方向,掌風擦着葉慈臉側,竟也刮得她生疼。
她心中後知後覺地生出了濃濃的恐懼。
這個仇嬷嬷是真想殺了她,不是開玩笑的……
葉慈知道仇嬷嬷武功高強,自己完全不是她的對手,而現在再加上不知是敵是友的趙明予……
二人方才的對話信息量頗大,但僅僅是趙明予準備弑父這一件事就足夠讓葉慈震驚了,再加上這人竟然一直在利用她……
她如今再看這個擋在她面前的男人,心中從前的悸動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失望與恐懼。
他用自己半生演了一場戲,甚至連親生父親都騙過了,又何況她?他現在可以擋在自己面前,或許下一秒便能做到刀劍相向。
至于他的武功深淺……葉慈猜不出,也不想猜,他從前那副惹人憐愛的模樣大概隻是為了激起她的保護欲,若真動手,自己又有幾分勝算呢?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她這樣想着,立刻急急提氣後退,一下便躍出幾丈遠,将自己的身影隐入了道旁樹林。
仇嬷嬷見狀,冷笑一聲,見趙明予一副誓死不讓的模樣,也沒再追,反倒向另一個方向躍去,道:“要辦她,我有的是辦法!”
趙明予看着仇嬷嬷離開的方向,身側的手掌握緊又松開——那是去後花園的近路,方才單義來報,曾家小姐上門拜訪,與葉慈去後花園玩耍,仇嬷嬷想必是想去後花園将葉慈截住。
那裡人多眼雜,她定沒辦法直接下手殺了葉慈,相應的,自己若是趕過去,也會有暴露的風險,六年僞裝将全數付之一炬。
他躊躇片刻,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最終還是沒有追過去。
能保住性命便好,至于其他的他會幫她想辦法,一定會的……
他這樣想着,身形向後一晃,便消失了。
葉慈這廂運着輕功,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在逃命,她本以為仇嬷嬷會立刻追上來,卻并沒聽見身後有什麼響動,開始還以為是對方輕功太高,隐匿了身形,但她數次向後看去,确實連個鬼影都沒看到。
難道是趙明予擋住了她?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葉慈便在心中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她此時已完全明白了趙明予自私狡詐的心性,卻還天真地對對方抱有期望,實在是不該。
她邊跑,邊盤算起了日後的事。
她自嫁進侯府後,便從沒有一刻對這裡産生過歸屬感,新婚那夜,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想要的是自由,若一輩子被困在這深宅之中,還不如在外面和那些讨債的周旋。
然而世事變化,讓人難以預料,茅屋一場大火,擾亂了她的心思,也打亂了她的計劃,而此刻她覺得,是時候重新将計劃提上日程了。
仇嬷嬷在侯府中話語權甚大,有了這麼一出,自己是萬萬不能再繼續住在這裡了,必須要想個辦法逃出去。
至于怎麼逃……她腦筋一轉,想到了自己的新朋友曾家兄妹。
然而,思及此,她心下卻突地一跳——曾念薇還在後花園,她孤身一人,又不會武功,仇嬷嬷若殺她不成,難保不會對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曾家小姐不利!
若再把這罪責推到她身上,身邊也沒個作證的人,她豈不是有八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她這樣想着,原本稍稍放慢的腳步又快了起來,朝湖邊的方向一躍而起,驚起一樹鳥雀。
她雖想到了這一層,動作卻還是慢了,葉慈趕到時,隻見曾念薇還饒有興趣地逗弄湖中鯉魚,全然沒看到身後一道不懷好意的身影正在靠近。
習武之人若想在普通人跟前隐匿腳步聲,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因此仇嬷嬷此刻甚至離她隻有一臂遠,曾念薇也沒聽到一絲一毫的動靜,還在恍然未覺地對着小鯉魚自言自語:“葉姐姐怎麼還不回來啊……”
“念薇!”葉慈大喊一聲。
然而還是太遲了。
曾念薇應聲看過來,剛要起身,身後便伸出一隻手臂,将她向前一推!
她隻覺得這人力氣奇大,沒給她一絲一毫反抗的機會,她失去平衡,身子一歪,便落入了湖中!
那湖水看着淺,實際足足有兩個成年男子身高的深度,曾念薇不會水,腳又不着地,撲騰兩下便嗆了兩大口水。
她穿着茌甯城時下最流行的布料,花紋繁複,裙子的形制上上下下不知道幾層,甚是複雜。那一身布料本就不輕快,吸水後更是重得驚人,水鬼一般拉着曾念薇向下沉去。
“救……”她發出最後一聲細若蚊吟的求救聲後,便再沒了聲息,隻剩下水面上接連冒出的泡泡,至少讓葉慈能确定她還沒死。
而仇嬷嬷冷眼站在湖邊,沒看命懸一線的曾念薇,反倒直直地盯着葉慈。
“你想做什麼!”葉慈一時不敢靠近,卻又實在擔心湖中曾念薇的安危,隻得大聲質問道。
仇嬷嬷卻将食指在嘴前一豎,仿佛在叫她噤聲,她開口說道:“你喊這麼大聲,若是把人引過來,你謀害曾家小姐使她落水的事實就會傳遍整個茌甯,到時候,即便世子想保你,他也無能為力!”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那一字一句傳到葉慈耳朵裡,讓她渾身冷得如墜冰窟。
仇嬷嬷這是在逼她做選擇,是選擇救人,還是冷眼旁觀。
若是救人,仇嬷嬷勢必會趁她施救時叫來巡邏武婢,将推曾念薇入水地罪名安在她頭上;若是不救,或許她仍有機會破局,但那時這個将她稱作“姐姐”、為她送來紅繩、祈求她一生平安順遂的少女,卻不一定有活下去的機會了。
她與趙明予雖一同謀事,想來也有分歧,否則她直接把曾念薇打暈再殺了她就好了,不至于要費這些功夫,用這些手段。
不過眼下,他們的手段和目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應當是如何救下曾念薇的性命。
理智告訴她,快想辦法,肯定還有别的辦法,讓她既不至于背上莫須有的罪名,又能救下曾念薇的性命,但是看着湖面上曾念薇漸漸下沉的身軀,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小時候喬二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她年紀小,在山上潑猴一樣在山上亂竄,喬二為了消磨消磨她的精力,便時不時從山下為她帶些話本子上來。
碧渠村離茌甯城近,因此最盛行的不是什麼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是各種英雄俠客走南闖北見義勇為的奇聞轶事,正合了葉慈的胃口,使她看得津津有味,看多了,腦海中便不禁産生許多疑問。
那些疑問困擾她多時,她身邊又每個說話的人,有一次終于逮到機會,瞅着喬二空閑,便拉住他,問:“二叔,大俠們真有那麼厲害,憑一己之力,就能蕩平天下不平事,救天下苦命人?”
那時喬二似乎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問:“你從哪生出來的這些奇怪想法。”
“看書看的。”年幼的葉慈理直氣壯。
他那時看着她,又似乎在透過她看什麼其他人,内心似乎天人交戰,半晌才說:“一人之力,救不了天下人。”
“那肯定是他功夫不夠高!”
“再高也救不了,天下第一也救不了。”
喬二冷漠的話語戳破了她心中對這個世界最初的美好幻想,葉慈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創傷,“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聲讨道:“那話本子裡寫的都是騙人的!這個世界不會好了!”
喬二聽了失笑,也不知道鼻嘎大點的一個小孩心裡哪來這麼多的憤世嫉俗與杞人憂天,隻好安慰道:“也不全是假的。”
葉慈又不哭了,瞪着淚眼朦胧的眼睛,巴巴地等着他的後半句。
那時他的回答是什麼來着?葉慈後來其實一度記不清了。
但不知怎麼的,此時此刻,喬二的聲音卻仿佛又回響在葉慈耳邊,一字一句,驚雷一般振聾發聩。
他是這麼說的:“若要救天下人,便先救眼前人。若救不了眼前人,便永遠救不了天下人。”
“若救不了眼前人,便永遠救不了天下人。”葉慈跟着喃喃出聲。
仇嬷嬷見她嘴唇微動,卻聽不清她說的話,皺了皺眉頭,又問道:“别想着耍什麼花招,這小丫頭,你救是不救?”
“救。”葉慈道。
她聲音小,風一刮,便散在了風中,仇嬷嬷沒聽清,問:“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救!”葉慈語氣堅定,振聾發聩。
說完,竟然也顧不得自己的安危,便縱身躍入了湖中!
她葉慈沒有蕩盡天下不平事的宏願,也沒想過要“救天下人”,可是現在,眼前這個人,她想救,她也必須要救!
“快來人!曾小姐落水了!”在她躍入水中的同時,仇嬷嬷也出聲大喊,瞬間,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四周巡邏的武婢被喊聲驚動,從各個小路趕來。
然而到了水下,她才忽然想起,自己長在山中,并不會水。
不過她并沒有猶豫多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曾念薇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卻沒料到對方雖然已經失去了意識,但求生本能還在,感受到有處借力,便将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使自己能将頭露出水面,得以呼吸。
葉慈數次被壓入水面,嗆了好幾口水,但腦海中始終有一個念頭支撐着她——要救下念薇,不能讓她死。
就這樣,幾乎是托舉着,将她拖上了岸。
然而,就在看着曾念薇平安上岸地一瞬間,葉慈卻突然感覺自己小腿肚一抽,一陣刺痛襲來,驟然失去了力氣。
夏日水寒,她竟然在這時候抽筋了!
她仍想自救,雙手盡力劃水,希望能離岸邊近一點,再近一點,奈何身體卻不聽使喚,不過一會兒,她便幾乎沒了掙紮的力氣。
仇嬷嬷本想着,葉慈若敢下水救人,定是會水,才敢如此行動,卻沒想到她竟然膽子這麼大,不會水也敢下水救人,頓時明白自己失算了,其實此刻若無人在場,讓葉慈自己淹死才是最好的選擇。
奈何方才被她驚動的巡邏武婢已然離此處很近了,她此刻再想行動,也已經來不及了。
然而武婢們還沒趕到,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先風一般趕到了,那是趙明予,他眼見葉慈溺水,什麼複仇大計全部被抛之腦後,滿心滿眼隻有一個念頭——她不能死。
那是她的妻子,她不能死。
于是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躍入湖中。
“世子!”仇嬷嬷大喊,恨鐵不成鋼一般瞪了那湖中的身影一眼。
葉慈隻覺得自己幾乎要喪失知覺了,湖水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淹沒了她,肺裡的空氣所剩無幾,她覺得自己大概要交代在這了。
十七年人生中經曆過的事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放映着,十二歲前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而後與喬二相依為命一年,一年後于林中撿到祁漣,從此三人一直在打打鬧鬧中消磨時光。
直到那個上午,那人穿着一身耀眼的金色,就這樣不講道理地闖進了她的生活,為她帶來了生命中最大的不幸與幸運。
他奪走了她的自由,卻也允她習武,給了她另一種自由。
葉慈這樣想着,仿佛又看見那道熟悉的金色出現在眼前,透過粼粼波光,正離她越來越近。
在她徹底脫力閉上眼的下一秒,一抹溫熱貼上她的唇。
那雙唇霸道地撬開她緊鎖的齒貝,懲罰性地咬了一下她的下唇,似乎是在質問她為何臨到瀕死之際,還卸不下重重心防,将他拒之門外。
他為葉慈渡了一口氣,讓她的神智恢複了片刻的清明,身體也回光返照般有了些力氣,便不容拒絕地攬着她的腰,将她往水面上帶去。
葉慈的頭甫一伸出水面,便條件反射地大口呼吸起來,但因為鼻腔中還有水,便又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趙明予将她帶上了岸,見她咳得厲害,便半蹲在她身邊,用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葉慈勉強睜開眼睛,看清身邊人的臉後,驚得向後仰去,因着背後沒有支撐物,險些又栽倒在地上。
趙明予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覺得眼前人如同受驚小鹿一般十分可愛,下意識勾了勾嘴角,待反應過來她為什麼害怕,笑容又僵在臉上。他感受到懷中人僵硬的肌肉,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
“罷了。”他說着,兀自站了起來,看表情,似乎有些生氣。
他在氣什麼?
葉慈有些不明所以,該生氣的是她吧?
武婢們已經趕到了,看着世子和世子夫人落水的落水,救人的救人,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還是仇嬷嬷先發了話:“我親眼看到世子夫人将曾家小姐推入了湖中,你們幾個,将曾小姐送去看大夫,你們幾個,把世子夫人抓起來,送去前廳,交侯爺審問!”
葉慈聽了,并不意外,她決定下水救曾念薇時,便想到了這個結果。
至于趙淵會如何處置她……她想到那晚在前廳門外聽到的話,覺得自己的未來實在是兇多吉少。
而侯府中守衛森嚴,她此刻無武器傍身,赤手空拳的,恐怕連個侍衛也打不過,更遑論逃跑了,更何況她方才險些溺水,這會兒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幾個武婢幾乎是将她拖着,押到了武安侯的書房。
趙淵正在書房裡批複信件,眼見葉慈被押上來,也沒露出絲毫意外的神色,隻是看她渾身濕淋淋的,不悅地皺了皺眉。
“這是怎麼了?”他沉聲道,聲音中全是上位者的威壓。
武婢壓着葉慈的肩膀讓她跪了下去,仇嬷嬷上前道:“禀侯爺,此女善妒,因世子與曾家小姐閑談打鬧,竟然怒下毒手,将曾小姐推入湖中,害得曾小姐現在還生死未明!”
趙淵擡了擡眼皮,似乎很漫不經心:“那怎麼自己也弄濕了?”
“禀侯爺,是曾小姐落水後掙紮間将世子夫人一并拉入了湖中,幸好世子宅心仁厚,不忍見這毒婦白白喪命,才親自下水,将她救了上來。”仇嬷嬷說。
趙淵看向同樣落湯雞一般的趙明予,問:“轼流,仇嬷嬷說的可屬實?”
葉慈始終低着頭,她知道其實自己的命運早已注定了,即便辯解了也是做無用功,還不如省着力氣,想想以後該怎麼保命。
然而,當趙淵向趙明予詢問真相時,她心中還是升起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會替她說話嗎?
趙明予一時沉默,葉慈心中的這種幻想便愈演愈烈,她擡頭,向趙明予投去一個含着希冀的目光。
他正好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接,葉慈看到趙明予的瞳孔忽地震了一震,仿佛被她的目光蟄了一下似的,立刻看向了别處。
“父親,”葉慈見他終于開了口,一顆心也緩緩地沉了下去。
趙明予的語速很快,好像若再不說話,有什麼東西就要動搖了:“仇嬷嬷說的,都屬實。”
葉慈徹底閉上了眼睛。
一層無形的屏障在兩人之間升起,泾渭分明地将他們分開。葉慈知道,從今以後,她都不會再對這個男人交付半分信任了。
“父親,”趙明予忽然單膝跪下,“沒想到娘子心腸竟然這麼歹毒,害得念薇差點連命都沒了,幸好仇嬷嬷及時趕到,不然我都不知道以後該怎麼面對安禮哥了!”
“此女歹毒,确實該嚴懲。咳咳咳……”趙淵道,說完,突然掩袖咳嗽了幾聲。
趙明予聽了,狠狠地點了點頭:“我覺得,就應該把她打入茌甯衙門的地牢!聽說那裡關的都是最窮兇極惡的罪犯,每日都要受最苦最疼的刑罰,就應該把她關到那裡面,每天受刑,永生永世都别再出來害人了,自生自滅才好!”
葉慈聽了,隻覺得好笑。
如今衆目睽睽之下,這位以仁愛寬和聞名的武安侯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聲,自然無法動用私刑,若将她下侯府私獄,也免不了會招來口舌。
她雖名義上是趙明予明媒正娶地世子夫人,但身世與趙明予還有曾念薇這種世家小姐差距懸殊,在旁人眼裡,說到底不過賤命一條,趙明予提出将她押到衙門大牢,是既省了趙淵開口,又将點子說到了他心坎裡。
她在心裡冷笑一聲,想起在後廚時聽到的趙明予與仇嬷嬷的對話,雖不知原委,但這對父子,兒子想殺老子,老子又一肚子壞水,似乎還曾害死了自己的結發妻子,又在妻子死後裝出一副假惺惺的深情模樣,沽名釣譽,虛僞至極。
還真是“父慈子孝”。
果然,趙淵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兩下,仿佛在思考,不過片刻便敲定主意:“好,那便就這麼辦吧。”
“是。”仇嬷嬷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