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下去吧。”趙淵擡擡下巴,示意押着葉慈的武婢,那些人便幾乎像拖一條狗一般,将葉慈拖走了。
見人已被押走,趙淵嘴上又挂起和善的笑容,對趙明予道:“轼流,你看你,為了救有罪之人,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快去把衣服換了,再跟廚房要碗姜湯喝,别着涼了。”
趙明予回以笑容:“知道了,父親。我見父親今日似有咳疾,也要多注意身體。”
趙淵慈愛地沖他笑笑,自然是滿口答應。
“父親,那我便先告退了。”趙明予說罷,也離開了書房。
“那奴婢也告退了。”仇嬷嬷行過禮後,屈身告退。
“等等,”趙淵卻叫住了她,他看着地闆上的水漬,似有些漫不經心地道:“以後别弄這麼複雜,演場戲罷了,地都濕了。”
仇嬷嬷深深地躬身,将自己面上的神色藏得滴水不漏,聲音中也沒有絲毫波瀾,隻是道:“是,奴婢明白。”
——
權勢這東西,甚至可怕。
擁有時,便如擁有利器,可以随意殺人、傷人;失去時,便如目下之塵,人人皆可欺壓。
葉慈被剝去一身世子夫人的錦繡皮,又換上一身褴褛囚服,投入了大牢。
不知武安侯亦或趙明予是否與茌甯府衙交代過什麼,又或者府衙中人顧及着她畢竟還是武安侯世子夫人,并沒有如趙明予口中那般恐怖,對她施加酷刑,卻也并沒有特殊對待她,隻是将她押入了一間普通牢房。
雖正值夏日,牢房中依然陰暗潮濕,除了供一人進出的鐵門之外,三面皆是圍牆,圍牆上有陳年血迹,還有不知哪來的抓痕,讓人看着心驚。
葉慈内心卻毫無波動,她徑直走到牢房角落茅草堆最厚的位置坐了下去。
那獄卒看她動作,頗為意外,道:“喲,還以為是個嬌小姐,沒想到竟然這般不講究。”
葉慈懶得搭理她,兀自打坐恢複氣力。
到了放飯的時間,她也不嫌棄地牢中的飯與豬食無異,雖然有些難以下咽,也還是一口一口吃了個精光。
與尋常犯人不同,葉慈沒有剛進來就求爺爺告奶奶地請獄卒大哥們跑關系,以期望早日出去,她反倒是把地牢當成了自己家一般,該吃吃該睡睡,頗為泰然自若。
地牢中每個隔間牆上都在高處有一扇鐵床,能透些光進來,葉慈與往常作息一緻,待月光透過鐵窗灑在了稻草上,葉慈便躺上去,地牢中犯人的呻|吟聲、獄卒喝酒賭錢的聲音還有各種怒罵聲、叫喊聲,她都仿佛聽不見一般,連續兩日連軸轉讓她幾乎耗盡了體力,不一會兒,呼吸就平穩了。
兩個巡邏的獄卒路過,其中一個見狀問道:“這是今天剛來的?第一天就适應了,還真少見啊。”
另一個立刻接道:“是啊,聽說還是侯府出來的,好像是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能淪落到咱這來?我不信。”
“我也不清楚,聽說而已,走吧走吧,去别處看看……”
二人說着走遠了,他們,還有熟睡中的葉慈,都沒有聽到,葉慈隔壁的牢房中的男人聽到這番對話後,翻了個身,發出了一聲輕笑。
那人也身穿囚服,身形看着高大,兩鬓略有白發。他看着似乎是三四十歲的樣子,眼角已經冒出了細紋,卻不掩其清俊。此刻不知道已經在牢裡待了多久了,胡子拉碴的,頭發卻仍整齊地束着。
他感慨般地歎了口氣,立刻被獄卒制止:“發什麼怪聲,要睡覺就老實睡!”
他不以為意,大剌剌地躺在茅草上伸了個懶腰:“有意思咯!”
說罷,也不理獄卒的罵聲,兀自睡着了。
次日,天光剛亮,葉慈便醒了。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因為在茅草堆上躺了夜而變得僵硬的身體,隻覺得周身發冷,突然鼻子一癢,重重打了個噴嚏。
她這才反應過來,摸了摸額頭,是一片滾燙。
也難怪,雖然是夏日,但她前天一夜未眠,本就勞累,第二天又落了水,衣服頭發都沒幹,就被押來了地牢,不生病反倒才應該奇怪。
葉慈清了清略有些沙啞的嗓子,叫道:“有人嗎?咳咳……獄卒大哥?”
“大清早的,什麼事!”一名獄卒睡眼惺忪地走過來,昨晚上他們賭了個通宵,他運氣不好,不僅輸了好些錢,還不得不來值早班,自然是沒什麼好氣。
“我有些發熱,能請個郎中來看看嗎?”葉慈試探着問道。
那人上下打量她,末了沖她伸出手,搓了搓拇指和食指。
“這……我沒錢。”葉慈為難道。
“沒錢讓親戚送進來點啊,懂不懂規矩?”獄卒沒好氣地說道。
“我……在茌甯沒有親戚。”葉慈道。
“呸!”獄卒啐了一口,“真晦氣,沒錢就自己忍着!哪家監獄還能免費幫你請大夫不成,看你是個小姑娘,本來沒想要太多的,别得寸進尺……”
他說着便離開了,留下葉慈無奈地立在原地。
她眼下雖無能為力,但也不能自暴自棄,若是真病死在牢裡,豈不是遂了武安侯府衆人的意。
葉慈這樣想着,盤腿坐了下來。
她想起從前看的話本子裡講過,大俠們受傷或生病之後,若是暫時無法醫治,可以運氣療傷。她雖然不是大俠,武功也隻是半路出家的三腳貓功夫,但眼下沒有辦法,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有用沒用也得試試才知道。
她一邊深呼吸,一邊試着運氣,剛運了幾息,卻聽到身側的牆上傳來“咚咚”的敲擊聲,像是隔壁有人用手在叩擊牆壁。
大概又是老鼠在作怪。
葉慈沒理會,昨夜她在睡夢中便總是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這聲音她很熟悉,小時候在山中,總有山鼠觊觎她家糧食,發出的便是類似的齧齒類動物的咀嚼聲。還是後來喬二在院子裡種了些荊芥,不時吸引來些山貓,才解了鼠患。
“咚咚咚”。
那聲音又想起來了,葉慈忍無可忍地睜開眼,卻連老鼠的影子都沒看到,反而聽到隔壁響起一道男聲:“小友?”
她沒應聲。
“小友?可還好?”
那人語帶關切,似乎并無惡意,葉慈忖了忖,還是答道:“什麼事?”
“你沒事便好,我聽你和那獄卒方才說話,你這是病了?”
葉慈拿不準那人究竟是好意還是惡意,隻是說:“沒有,有些不适應罷了。”
那人似乎輕笑了一聲,道:“我聽你聲音氣息虛浮,中氣不足,似乎有些沙啞,可是着了風寒?”
“你是大夫?”葉慈沒正面回答,隻是反問道。
那人哈哈大笑一聲,道:“江湖遊醫罷了,略懂些醫術。”
葉慈點了點頭,又意識到對方看不見,才說:“嗯。”
隔壁卻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隻是繼續自顧自地道:“你若想快些康複,我可教你一法。”
“不必了。”葉慈果斷地拒絕。
“小友,别着急拒絕啊。這法子隻需改變你的呼吸吐納,有用還是無用,你試過便知。”
葉慈并不理會他的推銷,重新盤腿坐了回去。
“小友,小友?”得不到她的回複,那人也不急不惱,似乎還饒有興趣,“你想想,我對你不利,在這牢房之中,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再說了,你若真在這牢裡出了什麼事,這牢房一個一個的挨得那麼近,到時候獄卒一問隔壁的友鄰們便能知道事情原委,你又有什麼好怕的?而且……”
那人說個沒完,葉慈感覺自己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她發了熱病,本就頭疼,聽着隔壁這唐僧轉世喋喋不休,從功法說道醫術,又說道自己行走江湖的經曆,更覺得腦袋都快炸了,便妥協道:“你說吧。”
“我行走江湖二十餘年,你這種小朋友我……什麼?”
葉慈默默歎了口氣:“我說,你說吧。”
“說什麼?”
“你說的功法……”葉慈無奈道。
“這才對嘛。”那人聲音又乍然變得歡快起來,随即清了清嗓子,語氣正經地說,“你先盤腿坐好,雙手放在膝蓋上。”
“嗯。”葉慈姿勢未變,說,“好了。”
“這麼快?”隔壁狐疑道,“你不會在糊弄我吧?”
“我方才一直都是這個坐姿。”葉慈不想再聽唠叨,隻好皆是道。
“好,那你先深呼吸,從現在開始,不用回應我,也不要受外物幹擾,按我說的做就可以。”
她沒接話,那人便繼續說:“呼吸吐納,聚氣丹田,運氣周天,神散四肢。”
他語氣驟然嚴肅,說話也變得言簡意赅起來,葉慈乍一聽還有些不适應,但還沒來得及多想,身體已經下意識地跟着他的口令呼吸吐納了起來。
她将注意力集中于丹田,又嘗試将真氣運轉全身,此為一周天,末了,将真氣從四肢末端排出體外。
不過幾息之間,她便覺得周身微微發熱,又随着隔壁那人的口令運轉幾個周天,鼻尖甚至微微出了汗。
她就這樣仿佛入定一般坐了一個上午,等回過神來,獄卒已經将午飯送來了,惡狠狠地問她:“不吃早飯?我告訴你,别覺得牢裡還能有外面的條件,你不吃,自有人搶着吃,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說着,便要将碗端走。
“我吃,誰說我不吃。”
葉慈一把抓住碗沿,那獄卒使勁掙了掙,發現自己竟搶不過眼前這看似柔弱的女囚,悻悻地松了手,摸摸鼻子:“力氣還不小。”
将碗裡的飯一掃而光,葉慈卻覺得有些意猶未盡——倒不是說這牢裡的飯有多好吃,而是她的病真的在好轉,需要食物來補充體力。
“沒吃飽?”隔壁像是預料之中地開了口,“哝,我的沒動,你拿去吃吧。”
隔壁的門裡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來,手上雖有灰塵,但看得出是注意清潔的人,指縫與關節處都不染污泥。
葉慈突然想到,從前喬二跟她說,江湖上那些郎中大多都有潔癖,也不知真的假的,看到這隻手,她卻有些信了喬二的說法。
那隻手從門裡塞了一個饅頭出來,又推向葉慈這邊。
葉慈如法炮制,将饅頭接了過來,道:“多謝前輩。”
那人像是笑了一聲,道:“這會兒倒是知道叫前輩了?”
葉慈有些不好意思,隻好笨拙地拍起馬屁來:“前輩教的法子甚是管用,我感覺好多了,多謝。”
那人爽朗地哈哈大笑了幾聲:“有用便好!”
說罷,又自得其樂地哼起了小曲。
葉慈覺得這人甚是有趣,吃饅頭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待吃完飯,她又将那吐納之法練了幾遍,效果幾乎立竿見影,隻覺得周身越發輕盈,似乎狀态比生病之前還要好。
“前輩。”她也學着隔壁的樣子敲敲牆。
“嗯哼?”
“這吐納之法甚是有用,我似乎已經好全了。”末了,雖覺得對方并不會在意,但還是補了一句,“多謝。”
“你可知這功法的名字是什麼?”那人卻猝不及防地問。
葉慈一愣,老實答道:“不知。”
“此法名叫‘吹呴’。”
“‘吹呴’?”葉慈在心中默默記下,隻覺得是個奇怪的名字,“是哪位大俠所創嗎?”
那人像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大笑了幾聲,将獄卒都引了過來,才說:“不是什麼大俠,不過是一田間少年所創罷了!”
葉慈有些摸不着頭腦,但見他沒有告知的意思,也沒再問。
她感覺自己病已大好,在這牢裡待得時間長了,關節都要發黴了,站起來想練功,剛擺了藏淵劍法的起勢,忽然想到了什麼,又改了招式,重新練起了喬二從前教她的那一套。
她出手快而狠,揮臂而下的時候,便能聽到“飒飒”的破風聲。
“你是不是學過那個什麼……劈柴劍法?”她正連着,忽然聽到隔壁人冷不丁來了一句。
葉慈一驚,脫口而出問道:“你認識我師父?”
“他,你師父?”那人語氣似乎很不屑,“他也配收徒?”
葉慈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搞得一時語塞,一是不知道兩人說的究竟是不是一個人,二是不知道這人說的若是喬二,語氣中為何似乎對他有這麼大的意見,兩人之間又究竟有什麼龃龉。
好在他也很快轉移了話題,他歎了口氣,葉慈幾乎能看到他擺擺手的樣子,聽他道:“說起來,你在武安侯府有月餘了,就沒見那父子倆使過他們那所謂的‘藏淵劍法’?”
葉慈:“……”
她不僅見過,她還學了。
不過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她還是将事實隐去了一部分:“見過。”
“就沒覺得熟悉嗎?”那人問。
“前輩怎麼知道?”葉慈更驚訝了。
她那時剛見趙明予練劍,便覺得其中招式眼熟,其中似乎有熟悉的影子,隻是不敢承認。而後自己練時,更覺得上手奇快,幾乎不需要怎麼苦練,便能記住所有招式,讓燕聲和芳語連連稱奇,直稱她為“武學奇才”。
隻是後來與芳語對招時,葉慈卻有時覺得力不從心,似乎有什麼東西隐隐阻擋着,讓她無法把劍法中招式的威力發揮到最大。
“我教你的‘吹呴’,最初練時要盤坐着練,待融會貫通之後,便是站着、走着、跑着,甚至練功出招時、與人對戰時,也都可以用以呼吸吐納,知道了嗎?”她正陷入沉思,卻聽到隔壁的人再次出聲。
“知道了,前輩。”葉慈猶疑着,卻實在抵不過好奇心的驅使,問道,“前輩,您究竟是什麼人?”
那人聽了,語氣又輕快起來:“什麼人?我之前不就說了嗎,我乃一江湖遊醫啊!”
普通的江湖遊醫怎麼可能會懂得這些呼吸吐納之法,甚至光聽風聲就能辨識劍法,葉慈信他才怪,但她也沒忙着拆穿,而是話鋒一轉,問“您怎麼會被關到這裡來?是遭人陷害嗎?”
“那倒不是。”他回答,“我夜裡潛入藥堂,想拿回……嗯,拿走,一本醫典,結果被抓了個正着,我又不會武功,根本沒得跑,就被押到這裡來咯。”
“前輩不會武功?”葉慈奇道,“那如何得知如此精密的内功秘法?”
那人頓了頓,失笑:“原來你早看出來這是内功了,小朋友,你早說啊,早知如此我還何必瞞你?”
他歎了口氣:“我先前說過,這内功乃是一田間少年所創,而這位少年,其實是我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