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他的母親喜愛詩詞,也愛書法,所以閑來無事的時候,總會開着後院的門,看他寫字讀書,他還記得,她的身上有着很濃重的皂莢的味道,長時間洗衣服,不僅身上是這種味道,連同那雙手,也變得不堪入目。
望着這片雛菊,落日的餘晖照在他的身上,燕熹覺得自己的身心,從來沒有這麼的放松過,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安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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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回廊總是帶着一股子潮氣,連同林相府的大門也一樣,關的嚴實,除去被周钰克扣下來的屬于林家的細軟不能帶走,剩下的就都在這個被小厮扔出來的包袱裡了。
黎書禾忍着哭紅的眼睛,拍打着包袱上潮濕的雨水,領着燕熹一路走,一言不發。
他看見了周钰流血的肚子,燕熹沒有想過自己那一撞,居然會引來這樣無可挽回的後果,連素來疼愛他的爹爹,也不要他了。
“娘親,對不起。”
黎書禾依舊不說話,不論他如何道歉。
他們沒有太多的錢,硬生生的走到了郊外的一處村莊,燕熹在黎書禾的教導下,小小年紀便已識得了許多的字,他看着眼前的長着青苔的大石頭,稚嫩的聲音從嘴巴裡讀出:“老槐村。”
黎書禾太美了,縱使被趕出林府時,被迫換上了丫鬟的淺藍色粗布衣衫,也仍舊美的不可方物。
她一進村子裡,不論男女,皆是駐足觀望,女人們的眼中驚豔後隻有妒忌,而男人們的眼中,則隻有貪婪。
她帶着自己的兒子,用光了全身的積蓄買了一個不大的住所,為了生計,黎書禾開始找活幹,而唯一能讓她找到的活計,除了繡花就是洗衣服。
從林府出來後,她就變了,燕熹就看着她的脊椎,一天比一天彎,求人的話語說的沒完沒了。
日子一久,村裡人都知道,這是對被抛棄的母子,有在林家做過活的男人認出了她,私底下已經把她在林府的事情,抖落了個幹淨。
自那以後,每個夜晚都會有男人猛烈的敲門聲,黎書禾舉着洗衣服的棒槌,在門後發抖哭泣。
門外的男人污言穢語,黎書禾捂住燕熹的耳朵,叫他不要聽,叫他什麼都不許記住。
洗衣服的錢攢了很久,終于夠得上給他讀書的門檻,那日去私塾之前,黎書禾用着樹枝在地上寫了八個字:赫日之升,明夷為主。
她告訴他,明夷是《易經》中的第三十六卦,上卦為坤,下卦為離。離為光,坤為地,光芒引入地下,寓意縱使處境艱難,也仍舊可以破土而出。
又摒棄了原先林墨淮的名字,改名為燕熹。
他問她為何不随她姓黎,黎書禾卻答非所問,隻說燕字寓意好,熹字也好,明夷也好,她在他的名字裡,塞滿了希望。
他是她的希望。
為此,他讀書努力,展現了一個孩子不該有的穩重和毅力,先生大為誇贊,還送了他一本書,他跑回家分享,卻看見了坐在床上失魂落魄的娘親,她的頭發散亂,眼眶通紅,枕頭邊有錢,臉上也有巴掌印,嘴角滲血,紅的刺眼。
她強顔歡笑:“明夷,我們今天可以吃肉了。“
後來,村裡的男人們接踵而至,她成了女人們的公敵,他們罵她不知廉恥,要拉她去官府杖責,而罪魁禍首卻和人群一起,将罪責怪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人們扯着她,不顧她的掙紮,燕熹沖過去要救母親,撕咬着那些人的手,瘦小的身軀護在母親的面前,悲憤之下,他發出了困獸一般的詛咒:“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你們都該死!都該死!”
他伸出手指,指着那些躲在人群裡,夜晚一個個進出他家的男人:“你,你,你,還有你!你們都該死!!”
小小年紀,那眼神仿佛要吃人,竟然真的吓退了一衆人,可那些人又覺得這樣太沒面子,就開始對一個孩子動手,甚至覺得他不吉利,甚至于要燒死他。
搶奪人時,衆人推搡,燕熹的眉骨磕在了石角,鮮血淋漓,當場昏迷。
黎書禾抱着他哭的撕心裂肺,為了活命,她朝着每一個人下跪,直至頭破血流,村長才讓她帶着孩子滾。
燕熹高燒不退,黎書禾無錢,也無人幫她醫治,走投無路下,才來到林相府的門口,乞求林言璋會救他一命,可是等來的卻是周钰再次身懷六甲的好消息,和林言璋冷如冰窖的心。
他拒絕了。
他拒絕救他們的孩子。
看着懷裡奄奄一息的孩子,黎書禾的情緒徹底崩潰,她一改往日溫婉的本性,在雨中對他們咒罵,被周钰下令,讓小厮亂棍打死……
極度的壓抑之下,燕熹猛然睜眼,從榻上坐起身,劇烈的喘息,臉上冷汗淋漓,順着額角滑落下颌,最終滴在手上。
他雙手捂住臉頰,努力的平複心情。
自他跟随林玉山後,已經很久沒有夢回往事了,怎麼如今被尤辜雪這一鬧,倒讓他又憶了一遍,借着月色,他摩挲着拇指的扳指,細細的打量,這是母親在山窮水盡時,都不曾當過的東西。
她說那是林言璋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外面與普通的扳指無差别,可是内裡卻找工匠刻了一雙佛目,隐秘又别出心裁。
可笑的是,她到死都還握着這枚扳指,總以為林言璋會回心轉意。
思緒在一個飄遠間,他又回憶起了那一大片雛菊,最終掀開了被子,下了床榻。
庭院裡,一個套着長衫的人影蹲在草地裡,周圍被他放置了許多的燈盞,可似乎再多的燈盞也無法照清這夜裡的草地。
燕熹一手舉着燈籠,一手在地上摸索着,眼睛仔細的看着自己扒拉過的地方,始終不見了那個被他弄斷的掐絲銀玉镯,耳畔處都是知了的叫聲。
夏季的夜晚,很熱。
他找的滿頭是汗,也越來越焦急,明明當時就扔在這,怎麼會找不到?
汗水逐漸浸濕了他的背部,衣襟口也變成了深色,他挽起袖子,不死心的接着摸索,最終在月落西沉的時候,摸到了它的殘骸。
他松了一口氣,由衷的笑了出來,像是找到了什麼失而複得的寶貝一般。
燕熹細細的将地上的東西盡數撿起,拿回了屋内,清洗幹淨後,用一早就備好的锔瓷的工具,自己動手,一點點的開始修複。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手上的事情也結束了,燕熹看着手上修複好的镯子,眼眸裡充斥着愧疚和不滿,修了這麼長的時間,還是能看見這斷裂的痕迹。
破了的東西就是破了。
可是就算破了,那也是他的。
将镯子對準門外逐漸升騰而起的朝霞,霞光促使裂痕愈發明顯,燕熹啞聲道:“尤辜雪,是你自己非要來招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