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檢查的這一陣子,我趁機閉眼休息。
白生生的機器發出各種怪聲。林鷗跟我形容過置身其間的感受。此刻的我隻是在做腦部檢查,但仍不住地想,這些機器像一張捕食者的網,一塊大砧闆。可以拆開身體部件,鑽入體内,與血管和神經相連。
我分辨不出,是機器的深處,還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一陣低沉嗡鳴傳來,穿透了心髒,拉着它往下墜。遠民囑咐過我,躺着别動就好,結束時她會告訴我。耳邊響起一串尖細噪音。“這是夜莺的聲音嗎?”我半夢半醒,這麼想着。
“不是。”媽搖着頭。她描述不出真的夜莺的歌聲,卻又閉着眼搖頭。當那小鳥真的到來時,她大概會很驚喜。我每次見到鳥,都指給她看。她微張着嘴,努力辨認小鳥亂跳的影子。
那是一本童話書,叫《夜莺的故事》,我喜歡反複翻看插畫。爸也說,這本書能讓我安靜下來。但我從來不看最後幾頁。我知道那裡是死神出場。一具骷髅,面帶黑洞般的微笑,朝着國王俯下身,要把他帶走。媽問我為什麼害怕。“國王沒有死。”她安撫我。下一頁夜莺又回來了,它唱歌轟走了死亡,救了國王一命。但無論她怎麼解釋,我都不願意看下去。
“後來,國王将夜莺留下,關在籠子裡。夜莺不能飛動,國王也聽不見歌聲。他們最終都死了。”
這個人出現在我夢裡,告訴我這個故事的結局。他究竟是夢,還是我真實見過的人?當他将我網入噩夢時,我頭痛欲裂,醒來後意識到帽子的綁帶太緊,綁帶勒得我痛。那是監測腦電的頭盔。我頭上有如針刺。我追在他後面大叫:“你為什麼不放夜莺走?求求你放他走吧!”夜莺在籠子裡都不願唱歌。我非常讨厭這個人。
做夢的那段時間,我是住進了核城醫學院的病房吧。隻要我打個盹兒,那個人就會回來。屈子清來之後,他就消失了。屈子清給我做檢查,告訴我這和玩遊戲一樣。她将數據線連入脖頸的接口,牽着那道線,展示給我看。“就像睡一覺一樣。等你醒來時,有趣的事情就會發生。”面前的顯示屏徐徐出現了彩繪。大概是她通過接口在控制畫筆。她跟覃蝶一樣,是“醫生”,也擅長電子腦技術。爸在玻璃牆外看着我。我也要鑽進機器、被接上電線了,也會像媽一樣,最終死掉嗎?
“孔菲?孔菲?”
是遠民在喚我。一時間我不知道身在何處。機器頂蓋打開,遠民領我起身,找了個地方坐下。她塞給我一杯熱飲。
“你看起來很虛弱。又産生幻覺了嗎?”
我點頭。更像是一場噩夢,夢回了小時候。那些畫面還未消散,死神的手——一隻冰冷的爛手,仍攫着我的心髒。
“林鷗在哪裡?”我問她。
“他剛剛進實驗室,開始做早上的功課。大概一小時結束。主要是身體檢測、地圖訓練,這種常規的安排。咱們在這裡休息一陣,等等他。”
心緒逐漸平靜,我不知該怎麼對她解釋,便拿起面前的報告。遠民指着說:“目前看不出什麼問題。你的大腦裡沒有電子裝置。”她又仔細看看我,“檢查過程中你好像睡着了。你是困了,還是身體不舒服?”
我再次搖頭,把杯子中甜的東西喝下去。遠民站起身,走到窗邊,外邊天氣很好。
“我好像又出現一些幻覺。”我猶豫一下,對她的背影說,“我今天接二連三地出現幻覺,恐怕不僅僅是遇見劉鹭的原因,也有我個人的原因。”
“是什麼原因?”她望向無雲的天空。
“我還不是很清楚。可能是記憶造成的影響。你知道,我小時候曾經在核城醫學院接受過大腦檢測。好在并沒有出毛病,所以也沒有将大腦電子化。”
遠民一面聽着我,一面喝咖啡。來到實驗室第一天,我就掉鍊子,恐怕她要懷疑我是否具備陪護林鷗的能力。我揉揉臉,硬着頭皮開口,“我們已經排除了地圖、黑客入侵、裝置幹擾之類的可能性。既然不是外部原因,多半就是我的曆史原因。可能就跟我小時候的大腦檢測有關。”
但僅僅是因為那次檢測嗎?我閉上眼回想。站在橋下的流浪漢。出現在窗邊的法官。還有那個傷害夜莺的人,我知道他們是同一人,卻無法描述此人的模樣。就像一個逐漸淡去的噩夢。我從小就見過他。為什麼至今他還會出現?
我們從那道小門出去,來到實驗室外的院子裡。呼吸幾口清爽空氣,頭腦清醒了許多。我們坐在草叢,遠民在看報告。
“現在的檢查還不足以找出原因。要是我們能看到這兩次幻覺期間的腦電記錄,就好辦得多。”
“腦電記錄,需要給大腦植入設備嗎?”我問。
“植入設備能夠看得更深入,比如讓被檢測者的大腦接入地圖,然後監測大腦與地圖的互動。”
她的話在我心裡激起漣漪。植入設備能看到大腦深處的情況,那麼屈子清是否給我植入過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