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雲霄又做夢了。
在青霞宗時他做過最多的夢是練劍。白日裡翻看的劍譜,晚上具象化地體現于夢境中。以至于睡一覺就能漲修、劍道進境的事,于他而言并不稀罕。
修士無需入睡,他築基之後便整夜打坐,不再安寝。
剛入風月道那會,他偶爾做夢,夢裡回去了青霞宗,是幼時和師父沈聽瀾相處的過往。
于是這一次又看見熟稔的宗内建築時,齊雲霄心知肚明這是夢境,便不作慌亂,悠哉遊哉地行在夢中山道上。
是夢,終究會醒。
青山連綿起伏,在某一處驟然截斷,定睛望去,眼前立着一座低矮的峰,和周圍或是高聳入雲、或是巍峨磅礴的峰巒迥然不同。齊雲霄對它印象深刻,這裡是罪人峰,玄冥子下令将他打入水牢時,他被打斷筋骨,從山道沿途拖向牢獄深處。
重回洞穴,沿着陰暗潮濕的石階一步步往下,走了很久才到洞穴的最底層。石壁上的微末燭火忽明忽滅,照亮了水潭裡吊着的蒼白人影,他看着“自己”傷口皮肉被潭水泡的發白,血水順着足尖滴落潭水中,垂着腦袋奄奄一息。
“你那時,疼麼?”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齊雲霄訝然回首,白發紅眸的“祝乘春”正站在自己身後。
“你怎麼在這裡?”他從沒夢到過祝乘春,莫非是對方以神識刺探入夢?
“祝乘春”笑道:“本君說過,隻要是本君想見的人,天南地北,不管他身處何地,本君一定會來到他身邊。區區夢境,又怎麼攔得住本君?”
眼尾上翹,狡黠多情,看起來是貨真價實的老狐狸不錯。
“雲霄兒,吸了勾魂散,人人都做美夢,怎麼偏生你夢裡這麼凄慘?”
“祝乘春”一指潭中人影:“不如,讓本君來幫幫你?”
齊雲霄正想說自己嘗試過,那些是記憶裡的過往,觸不到,改不得,都是白費功夫。就見“祝乘春”掌心粉光一閃,潭中人肩膀洞穿的鎖鍊被雙雙斬斷。
他詫異地盯着身側人,伸手探去,指尖從那人赤焰般的衣袖穿過。
摸不到。
齊雲霄垂眸,原來,這也是夢。
“還有什麼去處?本君一并幫你解決了!”
驟然放大的明豔面容闖入眼簾,白發如雪瀑垂落肩頭,幾縷發絲随着他傾身的動作拂過齊雲霄的喉結,分明空無一物卻蓦然令人喉間生癢。那人挑眉微笑時,赤紅的眸裡含着細碎的微光,自己的視線也驟然明媚生春起來。
在夢境裡,欲.火焚也能生效的麼?
他心不在焉地想。
畫面一轉,從罪人峰的地牢來到霞光嶺,時間推移至傍晚。霞光嶺是青霞宗宗主的居所,半山腰的平台坐落着一方院落,裡面是幢單獨的小樓。
邁進院中,一道人影倚靠在窗邊。
是師父。
齊雲霄鼻頭傳來些微酸澀之意。哪怕知曉夢中人事不會因自己的造訪而打擾,他仍舊輕手輕腳走進庭院,靜靜地站在窗邊。屋内的沈聽瀾毫無所覺,手中整理着幾本門派卷宗。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看着師父整理卷宗,直到窗内亮起燭火,院落裡腳步聲響起,轉頭看去,泡茶的外門弟子手裡端着托盤朝小樓快步走來,卻被一道白袍人影攔住去路。
“不去阻止嗎?他在茶水裡下藥。”身側又傳來“祝乘春”的聲音。
“事情既已發生,便沒有轉圜的餘地……”齊雲霄隻來得及說了半句,就見“祝乘春”又氣勢洶洶地沖上前去,一腳踹翻了托盤,和一襲白衣的“林昭然”扭打起來。
齊雲霄:……這家夥,怎麼在夢裡還能這麼鬧騰呢。
劍修唇角微揚,尤其當看着對方宛如隻打了勝仗的大公雞,雄赳赳氣昂昂地小跑過來。
即便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如何?本君做的不錯吧?你那白眼狼師兄已經被本君廢了修為,翻不起浪咯。”
“祝乘春”臉上寫滿了“誇我快誇我”的表情,齊雲霄無奈,哄小孩一般,在那虛影上撫了撫。
眼前畫面再度模糊,等能看清東西時,已經來到夜晚。
周遭燈火通明,車水馬龍,齊雲霄正置身于一條寬闊街道上。兩側的高樓挑起大紅燈籠,底層的商鋪貨物琳琅滿目,遠處樂坊内歌舞升平,還有沿街叫賣的貨郎、小販,吆喝聲聲,熱鬧非凡。
王城腳下,一派清平繁華之景。
這裡是……東極紫微垣的恒朝國都,東煌城。
街頭人潮如織,一位小少年從他身側快速奔過。少年十來歲模樣,臉上稚氣未脫,穿着身錦衣華服。小家夥雙臂籠在前胸,小心地護着懷裡的東西,他這個年紀,身邊也沒個照應的下人,是從府宅裡偷跑出來的。
齊雲霄駐足片刻,望着少年跑遠的背影愣神,心頭波瀾頓起。那是十歲的自己。
“祝乘春”道:“要跟上去看看麼?”
齊雲霄不置可否。扪心自問,舊景重現,自己做不到心無波瀾。他原以為當年燒了齊府的一把火,已令年幼的他了斷塵緣,再無牽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