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猜到的。”
沈相楠側目,書架縱相交錯,新舊卷軸堆疊,墨水殘留的氣味若隐若現。
“既然謝先生不願意說,為什麼又放手讓我自己去查?”
“他就是這樣。”
郭安止緩緩解釋,“從來不主動開口,隻要你問,他就會答,答了跟沒答也差不多。所以我才覺得,謝先生這種人才可怕,很多事情看在眼裡,就是不願意主動告訴你。”
“可能宣國的一切在他眼裡都是事不關己罷了,不過要想挑挑他哪裡有錯的話,才華橫溢,待人謙和,君子風度,盡職盡責,挑不出一點毛病,碰見他,有苦都得自己吃。”
“從前先生就這樣嗎?”沈相楠問。
“可不是,就說前幾年定平公主要被送去和親的事,謝甯之早就得知,明明隻要他願意說一句話,唐悟念就還能去閩州見人最後一面。”
“可是他一句話也沒說,最後嫁衣備好送去閩州陛下才昭告天下,決意送定平和親,唐梧念本來身子骨就不好,因為這事情和陛下起了沖突,被罰在宮裡跪上一天。”
“你要說謝甯之做錯什麼,他什麼都沒做,挑不出錯,就是沒什麼人情味。”
确實聽上去與謝甯之毫無關系,愁他人之苦并非己任。
“最後人還是沒見着,天涯相隔,或許此生不複相見。”
沈相楠雖然難以切身理解世家子弟作為伴讀與皇室之間朝夕相處,陪伴成長數十年的感情究竟無法令人輕言割舍。
但是他能夠體會,漫漫歲月間無法抹去卻日複一日淡忘的人,不能相見會是怎樣牽腸挂肚。
“若知曉是最後一面,見與不見,難說哪個能更好一些。”沈相楠嘗試理解謝甯之選擇緘默不言的原因。
郭安止重新直起身,拍了拍方才手上沾染書架落灰的手,“這誰能知道呢?有時候真羨慕謝甯之能管住自己的嘴,我要是他,非得憋死在宮裡不可。”
言畢,她走出略顯狹隘的過道,伸開四肢纾解疲倦。
沈相楠走出後方書架,重新回到明朗開闊的大殿中心,他站在階梯下擡眼望向謝甯之,謝甯之的氣色總算沒有剛進殿時的蒼白。
沈相楠偶爾會想多年前在奉潔堂上,帷幕之後,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張面孔,是怎樣的一個人,如今倏然有了結論,他反而有些手足無措。
謝甯之待他可以算是無微不至,雖然之前謝先生在平雲京學子口中就風評極好,不過沈相楠是唯一被他帶在身邊,上到應試公務,下到飲食起居,幾乎種種皆是親力親為的學生。
沈相楠的十九年,孤身一人摸爬滾打四處奔波,朝缥缈不定的前方匍匐獨行,為一個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不知喜惡的如軀殼行走。
或許,謝甯之能在自己身上看見曾經自己的影子。
故國覆滅之後,謝甯之究竟懷揣什麼樣的情感留在平雲京,無人知曉。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卻能在一瞬間交接重合。
是因為奉潔堂上的肺腑之言,讓謝甯之記住了他嗎?
沈相楠無聲輕笑,帶着一絲嘲諷意味,年少氣盛時總是口無遮攔,那樣的話要是讓他現在當着謝甯之的面再說一次,他可能要羞愧地收拾好行李滾回百家巷。
仇要報,恩也是,不管謝甯之是出于什麼感情決定向沈相楠伸出那隻手,沈相楠會銘記在心,将來要他如何報恩,沈相楠都認了。
回過神,沈相楠輕提衣擺,踏上台階。
“謝先生,你教了一個很聰明的學生。”郭安止似乎話裡有話,一語雙關。
謝甯之沒有回答,像是默認。
郭安止轉頭問沈相楠,“過幾天恭廉殿會談,你會來吧?”
“會的。”沈相楠答道。
郭安止點頭,“那就好,不過沒有陛下授意,恭廉殿是不能随意添座的,到時候記得自己帶個闆凳來坐啊。先生記得回去找人好好看看,有什麼毛病,我叫人把樊栖閣拆了。”
“拆了樊栖閣,重修的錢還要從恭廉殿的俸祿裡扣,郭統領關心我,可以把醫藥費出了。”謝甯之說。
郭安止裝作沒有聽見,揮揮手,“走了,不用送。”她轉身時馬尾随火紅墜帶飄動,似是熱烈的驕陽,明媚自由,照耀自身一片天地。
沈相楠覺得恭廉殿簡直五人五色,各有各的性格可言,各有各的故事可究。
“我們也回去吧。”謝甯之輕聲說。
“嗯。”沈相楠點頭。
比起來時路上的叽叽喳喳,回程之路顯得出奇安靜。
回到竹舍時,有一名年長老者背着藥箱向謝甯之問候,謝甯之沒有多問,老者随之進入竹舍為謝甯之看診,沈相楠在一旁默默添炭。
“目前來看沒什麼大礙,體内并無毒素。”老者收拾好東西,走時提醒謝甯之,“先生的舊疾還是需要再多注意,切莫碰上寒物才是。”
“明白了,多謝。”
沈相楠攜老者出竹舍,末了掏出碎銀,老者連忙推脫,說:“我乃郭府的大夫,不收外人銀兩。”
還以為隻是玩笑話,結果郭統領真請了大夫來竹舍替謝甯之看病。
“老夫多說一句,這每日的藥啊,公子一定要監督謝先生服下才好。”
“學生一定監督先生喝完。”
沈相楠回頭看看竹舍,再詢問大夫,“先生平時沒見愛吃什麼,就是喜歡喝茶,有時能坐在茶室一整天,這對先生的身體有影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