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被餘熱蓋得盈滿,蟬鳴穿梭其間,被風帶去四處,切切砸砸落了滿地,聒噪熱意無止無鏡,是夏随螢火星垂,踏月而來。
沈相楠行走木橋之上,一蹦一跳,像個小孩似的,他彎下腰拾起一顆石子,握在手上抛高又穩穩接住。
就這麼玩了半路,沈相楠握緊手中石子使力抛向溪水遠處,他蹲下身,靜靜看抛出的石子在溪水面跳躍出幾厘遠的距離。
謝甯之行至他身側,沈相楠一手撐膝,問他:“打水漂,先生玩過沒有?”
謝甯之搖搖頭,沈相楠笑了一聲,随手從腳邊撿起一個石子,半彎着腰将石子抛了出去,這次石子行的更遠,沈相楠對謝甯之說:“你們這些生在宮裡的人,小時候都玩些什麼?還是說,隸國的小孩有隸國的玩法?和我們宣國不太一樣?”
沈相楠就這麼随處一坐,兩腳懸空耷拉在橋下,搖搖晃晃的,等謝甯之給他講故事。
謝甯之見他一副不想起來的樣子,便問:“怎麼,不着急去摘槐花了?”
沈相楠擡頭看向星星點點的夜空,想起是他非說槐花要落盡了,再不摘槐花就要老了沒香味兒,連哄帶求鬧着謝甯之,最後硬是拉着謝甯之半夜三更同他偷雞摸狗似的來宮外山頭摘槐花。
他很喜歡和謝甯之一同待在荒蕪闌珊無人處,忘卻塵世喧鬧,沒有他人煩擾,唯有二人彼此相見相望。
沈相楠抿起嘴,說:“槐花還是要摘的,不過我想聽聽先生的年少時,你遂我心意,就講給我聽聽嘛。”
謝甯之于是挨着他不顧地上塵灰欲席地而坐,沈相楠眼疾手快,将外袍脫了去墊在他身下,謝甯之握住他的手腕,道:“我并非嬌生慣養,你不用這般。”
“我樂意。”沈相楠說完,用外袍裹着謝甯之帶他坐下,謝甯之目不轉睛看他動作,沈相楠被他這麼直勾勾一盯反而生了幾分羞澀來,指尖離去,他僵僵撇過頭。
謝甯之輕笑,說:“怎麼害羞起來了,你還會不好意思。”
沈相楠被他這麼一說,裝作惱意似的擡手遮住謝甯之的雙眸,低聲說:“還不是因為你……”
七情六欲,皆因你而起。
難以自持,甘願淪陷。
謝甯之任他蓋去視線,語氣柔和,問:“聽不聽故事了?”
沈相楠這才放下手,賭氣不去看謝甯之,硬生望着天上星,待謝甯之開口。
“我不在宮裡住着,我住在父親府邸,少時見過最多的玩物是傀儡戲,我喜偶人,父親每每出遠門會尋很多樣貌各異的偶人回來,還重金聘請耍傀儡戲的師傅來府中,我若是想學便教,若是不學便觀,我有心想學,着實沒什麼天賦,無論如何鑽研也沒學幾分皮毛,隻得好好觀戲了。”
謝甯之的童年沒有辘辘饑腸,沒有風塵仆仆,沒有起早貪黑,看似圓滿無缺。
沈相楠不禁意外,問:“這天下還有先生學不來的手藝?”
謝甯之說:“那可太多,我并非無所不能。那時年紀小,學做傀儡不成,什麼戲文也是囫囵聽半分,隻是覺得傀儡有趣。等到稍長大些,能聽懂戲中文意,就開始癡迷傀儡戲來。”
沈相楠問:“宣國也有傀儡戲,可我不曾聽說先生愛聽,難不成隸國有隸國不一樣的傀儡戲?”
謝甯之垂下雙眸,道:“是一樣的,可我如今卻不愛聽了。”
“為何?”沈相楠隐約猜得幾分,“是因為物是人非,所以不喜前塵舊物嗎?”
謝甯之側首望向他,那笑意淡而又淡,沈相楠莫名感到謝甯之波瀾不驚的雙眸之下埋藏無人能道的哀恸。
“你确定想聽下去嗎?”謝甯之語氣自然,“我這裡的故事可沒有什麼津津樂道的好結局。”
沈相楠默聲半晌,随即低下身去,将頭輕枕謝甯之雙膝之上,一隻手還虛力搭在謝甯之衣袖不放,他認真凝視謝甯之,道:“若是傷心故事,先生不願說就不說了。”
謝甯之另一隻手摟過他,讓沈相楠能靠在他的臂彎裡,“故事故事,早已故去,從前隻有我記着,如今你願意聽,就權當消磨,不用放在心上。”
沈相楠沉思片刻,還是說:“那我想聽。”
“我想了解你的過去。”
謝甯之就着這姿勢,倒真像給孩童講故事似的,繼續把後事道來。
“我在隸國看到平生最後一場傀儡戲。”
“父親獨身前往臨都皇城幾月有餘,我再沒見過他,火光染盡臨都上空,我聽見城中哭喊不斷,那是宣國軍兵臨城下,大廈将傾的聲響。我打聽不見父親的消息,便往皇城中去,應了一場皇恩。”
“明初帝擺了一場宴席,宮人牽着金絲将那些傀儡帶上台,那傀儡栩栩如生,卻添得過分悚然,我心裡不适,正欲離座,明初帝卻同我說……”
謝甯之忽然頓言,五指縮緊,沈相楠見他皺眉,沒有追問,隻是伸手向上,從眉心至眉尾一下又一下輕輕撫過。
水淡雲遠,月色深深,溪水繞過山巒向遠處揚波而去,水聲汩汩作響,化作瓊筵之上推杯換盞滴落的酒漬。
“文若,戲還未落幕,你确定要走?”明初帝質問。
這宴席上,大多數人是來谏言勸君,無奈最後皆被明初帝強留在此,戲文再精彩,人心卻不在此處,唯有明初帝一人看的開心,其餘人作陪圖他一樂,好能聽進他們一言,一言也好。
宣國軍自容王戰死疆場之後,再不進行任何談判,一路所向披靡浴血奮戰,連攻數座城池,直逼隸國皇都。
如今臨都四面楚歌,早已似紙牆脆弱不堪,隻要宣國軍一聲令下,臨都會在一夕之間被馬蹄夷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