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國之君還沉溺夢中,享盡最後一刻春/宵,擺席宴賞戲文。
銀絲在謝甯之發間閃動,他停步駐足,良久,方回頭無厘頭問一句:“陛下知曉莊稼是何時開始豐收的嗎?”
明初帝覺得奇怪,答道:“自是春種秋收。”
謝甯之眼神堅毅,不畏不懼,他搖頭說:“不,陛下,隸國的莊稼,已三年未有豐收了。”
謝甯之沒有彎下膝蓋,他長身玉立,緩緩道來:“臨都之外,哀鴻遍野,餓殍滿地,隸國子民多不見稻米,食的是父母兒女。”
“陛下看見了嗎?”
明初帝聞言,臉上頓時不悅,他将面前的酒盞推翻在地,一如往常發起瘋來:“掃興!掃興!你掃朕之興!”
明初帝指着他,身邊衆人惶恐,紛紛起身跪地,唯獨謝甯之站在原地不動。
“君不見滿山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戲台上傀儡依舊吟唱,戲台下君臣貌合神離。
明初帝煩躁怒斥:“别唱了别唱了!”
戲台上衆人瑟瑟跪地,明初帝惱急,他走下高台向謝甯之走去,平複呼吸,才道:“文若啊,朕勸你再留留,不是為了聽你教訓朕的,你小小年紀喜歡當聖人,往後就該去當先生,天下學子任你訓斥。”
明初帝放聲笑起來,他身旁的宮人面面相觑,随即跟着他一起大笑起來,場面比方才見到的傀儡還要瘆人萬分。
“文若,你與其問朕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你不如好奇好奇,你父親這麼多日未曾歸家,究竟去了哪裡?”明初帝的笑容裡包含譏諷戲谑。
謝甯之蹙眉,呼吸不自覺加重,袖下的手握緊成拳。
明初帝緩緩走向戲台,命那傀儡師傅将手中傀儡好好舉起,無數金絲散發閃爍光芒,何嘗不是一種奢靡,那傀儡與平日見到的傀儡與衆不同,謝甯之這才能仔細看清那傀儡是用什麼制成的。
冷汗從全身滲出,淚水如絲線不止淌下。
“朕問你,你确定要走嗎?你要是這麼走了,就再不能好好見你父親最後一面了。”
明初帝從那傀儡師手中接過金線,将那傀儡帶到謝甯之面前。
刺目金絲一根一根如利刃刺向謝甯之的心中,謝甯之膝下癱軟,垂頭跪在那傀儡前。
謝甯之心中大恸,自心間嘔出一灘血,喉頭似鐵鏽奪取他的知覺。
眼前滴落三兩紅血,花落水流紅,殘瓣随溪水飄至橋下,緩緩沉去無蹤影。
有幾縷碎發從謝甯之簪間滑落,沈相楠擡手接住,順勢向他耳後挽去,他來回撫過謝甯之臉側,心上如那日金絲穿透謝甯之胸膛似的隐隐作痛,原來這世界上會有一人過往他從未參與,卻能令他肝腸寸斷。
“……”
沈相楠聽他言畢,默然許久,溪水源源不斷流向遠方。
待謝甯之緩過神來,低頭和沈相楠對視一刹那,沈相楠雙手攬住謝甯之腰身,将臉蹭在他懷裡,悶聲道:“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第二次,往後的故事就都是好結局了。”
謝甯之沒有眼淚,他不會再為此傷痛感懷,“我隻當在那場舊雪裡死去。”
“不,不說這個字。你要長命百歲。”沈相楠抱緊他,“謝甯之,你要長命百歲。”
“往後漫漫路,平雲京還會下雪,我會陪你,陪你長長久久。”
謝甯之輕戳沈相楠的臉頰,調笑道:“現在說什麼話都不作數。”
“你是真的不信我?”沈相楠捉住他的手指,握緊了放在心口,“我見你才知心動,唯有一顆真心,如今全給你了,你不要,我也不會給别人。”
“你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話術。”謝甯之問。
“肺腑之言。”沈相楠答。
沈相楠目不轉睛看着他,心上握住謝甯之的手指尖發燙,他的胸口跳動不已,訴說少年人的一腔情愛。
“謝甯之,是隸國虧欠你,是他們虧欠你,你該還的生養之恩,早還盡了。”
“從今往後,我愛你亦如你愛我。”
“謝甯之,你記得。”
殘花落滿溪水橋頭,露水從木枝上墜落,擲水有聲,敲擊心上。
謝甯之停頓良久,随即輕歎一聲,低頭親吻沈相楠的眼角。
“我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