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聽叙低着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趙明晉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回答,在晨光下透如茶色琉璃般的眼瞳折射出冷光,片刻後才見他好似回憶完般擡頭,微微蹙眉輕歎一聲。
江自閑眉頭一挑。
祝聽叙很少有不笑的時候,無論何時臉上都如蒙着層霧般帶着抹笑意,眉眼舒展裡藏着故意透露的細微情緒,恰到好處般惹人遐想;很難得看到這麼大方地顯露出自己情緒,皺起的眉心像是融冰的春湖,瞧得人心神蕩漾。
“殿下也說了,一隻金扣而已,或許什麼時候塞給過我,又或許沒有。”他滿不在乎地擡眸,“記不太清了,誰把那種醜玩意放心上。”
說着他伸手攏了攏蓬松柔軟的披風,腰間閃過一道金光,明晃晃地露出腰封下垂着的一方清透墨綠獨玉牌,上面用金筆龍飛鳳舞寫了個“栾”字——那是聖上少年時的腰牌,在他去年及冠禮的時候聖上賞賜的,見者如面聖顔。
“……”那瞬間江自閑感覺自己眼睛被權勢金錢狠狠刺痛,她忍痛别過頭去,餘光瞥到趙明晉的刹那又想到了昨天晚上拒絕他的借口,暗暗下決心早晚有一天自己也能這麼不動聲色地閃瞎所有人的眼。
祝聽叙自然地伸手挑開營帳,側身退讓出了路,隐忍克制般微微欠身,披風下琳琅滿目卻又恰到好處的珠寶點綴随着動作顯露出來,其中不乏稀世奇珍和禦賜之物,還有不少物品明晃晃印刻着當朝權貴大族的紋飾。
“天樞院辦事多需人情走動,不少大人送的名貴之物都被我拿去換了銀錢補貼用度,隻是有些寶物上紋有家族紋飾,不便變賣加上辦事也方便,就溜了下來。”祝聽叙順着趙明晉的目光低頭掃了眼自己,“在下覺得這個案件或許牽扯甚廣,需要四處走動,所以順手帶上了部分。”
“……”
趙明晉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對江自閑說祝聽叙沒錢的私議,突然覺得自己手下的暗線可能對“家徒四壁”這四個字有什麼誤解。
“祝大人不愧年紀輕輕就在官場朝堂如魚得水。江姑娘,陛下能調任執掌天樞院多年的掌事到萬門司做你的手下,你可得向祝大人好好學習。”目光意味深長停頓幾秒後,趙明晉微笑着抽回目光。
趙明晉剛準備跟在江自閑身後進去,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急促馬蹄音,緊接着長嘶一聲,随即原先在練兵的副将疾步而來:“大帥,陛下身邊的李公公來了,要請殿下進宮商議定安軍的論功行賞和遣散事宜。”
江自閑疑惑:“遣散?”
趙明晉颔首,輕蔑一笑:“定安軍這麼多人壓在京郊,可沒人能睡着。”
說着他的目光輕飄飄擦過祝聽叙,拇指壓着直領對襟的織金衣襟向下一捋,沖江自閑潇灑歪了歪頭:“昨晚我都沒能和你好好吃頓飯,要不今天中午忙完去醉仙樓?我們昨晚商議的事情總得有個定論。”
他歪頭的一刹恰好露出毛領之下那道灼目的紅痕,凝着過多複雜情緒的雙眸不像是想商量什麼正事,反倒更像是在沖江自閑無聲控訴昨晚她的粗暴行徑。
江自閑有些意外,目光從他頸側僵硬移開,餘光忽地觸上祝聽叙刹那冷下來的眼神。
像是察覺到目光相撞般,祝聽叙緩緩眯起雙眸,周身包裹着的溫吞氣息刹那變換,幾乎要凝結出冰錐尖刺。
氣氛陷入死寂,所有人都落目于江自閑,緊接着,她嘴角緩緩揚起一抹極為禮貌官方的弧度。
“好呀。”她聲音輕快,笑意卻未達眼底,散發出疏離冷淡的意味。
趙明晉剛要滿意而笑,又看見她指了指邊上三個人,“殿下單請我一個人恐怕傳出去不太方便,昨晚的事情也不是這麼快就能商議出個定論的,要不我們五個人一起好好聊聊案子。”
趙明晉笑容一寸寸冷了下來,剛想要拒絕,就感覺袖子輕輕晃動。他餘光微微向下一瞥,蓦地看到還未來得及收回的青蔥玉指,他嘴角微微上揚,頗為受用地點頭:“行啊,那到時候醉仙樓見。”
他後退半步,含笑沖衆人點了點頭,轉身往外面走去。
趙明晉嘴角的弧度迅速恢複一道冷硬直線,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吩咐副将道:“你去醉仙樓所有房間定下來,把兄弟們叫上去吃酒。把最頂樓的雅間空出來,到時候安排他們去。”
“是。”副将心裡清楚地知道這頓飯便是定安軍的散夥飯,心中苦澀,嘴上卻幹脆地應了下來,“兄弟們一起進京多少會引陛下猜忌……”
“無事。”趙明晉打斷他的話,“我這次入宮便與陛下講明,以遣散定安軍為由,陛下就算心裡膈應,權宜之下也會同意。”
趙明晉對李公公寒暄幾句,随即翻身上馬,長鞭撕開嚴寒的冷風,往皇城疾馳而去。握在缰繩上的手骨節分明,忽地,他松開一隻手,在嘶吼淩厲的風雪冬風中緩緩覆上頸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