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音醒來時已在自己卧房中,貞杏坐在身邊,手裡攥隻繡繃子,正繡迎春花。
“醒啦。姑娘餓嗎?”她是最愛說愛笑的脾氣,見誰都樂呵呵的,這也是崔承戟挑中她的緣故之一。
這會兒剛過正午,春光正好,自窗棂傾洩而來,木窗闆雕的柿柿如意、年年有魚竟也靈動如生。
寶音揉了揉惺忪睡眼,點點頭。
貞杏旋即笑起來,拍拍荷包裡的銀子,聲響清脆:“方才少卿大人走之前給了奴婢二兩銀錠,叫奴婢帶姑娘去慶春園,它家的桂花魚翅做得頂頂入味呢。”
“二叔走了?”寶音蹙眉擡頭。
貞杏不知寶音那點害怕被人丢下的心思,笑道:“少卿大人忙着查案,自是不能時時陪伴姑娘。”
寶音垂眼:“是呀,我怎能耽誤二叔的正事。”
貞杏哪裡想到這麼多,附和道:“是呢,是呢,少卿大人此番來靖州便是為了查私鑄銀錠的案子。”她扶寶音起床,引着寶音坐在妝台前。
寶音心中落寞,任貞杏替她梳妝篦發,換了件杏黃色寶相花紋齊胸襦裙,外罩霞紅羅袍,端的是明媚秀麗。貞杏滿意地圍寶音繞了幾圈,方扶着寶音的手,叫了馬車,娉娉婷婷往慶春園去。
已是午後,慶春園裡人迹寥寥,唯二樓的幾個雅間喧鬧不息。茶酒博士見這一大一小兩位女娘衣着不俗,小的那位更是品貌妍麗,猜想着是哪家小姐千金出門遊玩,不敢怠慢,忙引兩人往二樓雅間去坐。
頭一遭來酒樓吃飯,寶音心中難免有些緊張,雙手藏在袖中絞來絞去,隻低頭跟緊茶酒博士,不提防路過另一所雅間時,那一雙因見了寶音而饧眼偷看、幾要醉翻過去的眸子。
“寶音?”身後熟悉的聲音喚住她。
寶音渾身一僵,轉過身,正是她最不想看見之人。
王蟠剛被灌了好幾盅酒,這會兒見了寶音越發酥倒,不由勾唇笑道:“幾日不見,妮子越發出挑了。”跟在他身後的幾位公子哥兒看熱鬧般盯住崔寶音。
他上下打量寶音,望見她衣着之時,不禁蹙緊眉頭:“這身不适合你。你太纖瘦了,撐不起紅黃之色,不如給宋敏珠穿,她胖。粉藍白倒是襯你,瞧着楚楚可憐的,男子都愛見你這樣穿。”王蟠上前捉住寶音的皓腕,醉醺醺地道:“走,哥哥帶你買幾身新衣裳!”
幾位浪蕩公子無不爆出大笑,紛紛起哄。
王蟠得了這些人的鼓動,越發要把寶音扯走,一壁拽她,一壁道:“長胖了呀,前時這腕子上還沒幾兩肉的。”
浪蕩公子們叫嚷道:“蟠兄,膀子都摸過了,還摸了什麼?”
從王蟠說第一句話起,寶音就想跑了,隻是被他們這群人堵在回廊,沒個退路。等到王蟠捉住她手時,寶音尖叫一聲,弓着身子拼命往回抽手。
一時間鬧鬧哄哄、吵吵嚷嚷,那茶酒博士愣在那兒也沒了主意。按理說他該上前幫寶音,可王蟠這幾人皆是靖州城有名有姓的官宦子弟,他哪裡惹得起?隻能一腦門子汗地說好話、求王蟠他們回屋去。
貞杏也急了,罵了句“混蛋”,便同茶酒博士道:“愣着作甚!去如意客棧請少卿大人過來!”她又補充道:“大理寺少卿崔承戟!”說罷,貞杏忙上前幫寶音脫手。
酒勁兒冒上來,王蟠登時發了脾氣,他一腳踹開茶酒博士:“什麼崔承戟,就是個焖雞、燒雞、葫蘆雞,到小爺面前就他娘的是個蔫雞!”
手一使勁,寶音蹭的被他拽進懷裡。放在寶音後腰的手狠狠捏了幾把,才滿意笑道:“哥哥想你許久了,今日你送上門來,合該是我們兄妹倆有緣。”
寶音覺到腰部被掐得生疼,那位置有一道細短的疤,去歲中秋王蟠用油燈燙的,燒破了她唯一一件好顔色的衣服,燎起一大片水泡。這會兒被他一掐,逼得她眼淚直出,她本能地揚起手反擊,卻被另一位臉生的官家子弟攥住手腕:“妹妹打疼了手,哥哥們是要心疼的。”
那人噴着酒氣逼近,推搡之間,挂在那人腰間的銅錢吊墜刺進寶音眼裡——“靖州局制”的靖字缺了一角筆鋒。她猛然想起晨間二叔與榕參談話時被自己偷偷瞥見的私鑄銅錢,也是缺了一角筆鋒。
這一行五六個人,白面錦服,皆喝醉了酒,皆是十五六歲最不服管教的年紀,皆略略懂了些男女之情,心思雀躍湧動——正是最最令人厭煩惡心的那類混賬公子。他們記得崔寶音是宋家最沒體面的表小姐,偏生醉酒忘了昨日宋家的禍事。這會兒見到寶音,還當是從前她寄養在宋家、被他們欺負了也不敢吭聲的時候。
“放開我!”寶音陡然尖叫出聲,聲音似刀片刮過琉璃。
這幾人明顯一愣,隻見寶音這會兒雙目淬毒盯住他們,頗有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架勢。趁這個空當,寶音終于從二人手中掙紮出來。可退路依舊被他們擋住,前路是死胡同。
王蟠一笑:“妹妹往哪去?”又要上前。
寶音咬牙,決然同貞杏說道:“告訴二叔這兒有私銀!”
說罷,寶音扭身,自二樓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