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後退了,走回桌前捧起菜葉,對着一言不發的人說:“我做飯去了。”
過了會兒,聞命又在嘟囔,這裡是貝倫區,貝倫區你知道嗎?
貝倫區是被隔絕的老城區,是世界工廠和物流港,這裡曾經充斥着販賣三無電器、服裝和仿制品的小店鋪。
更有人說,撒哈拉以南的百分之八十的手機都來自這裡。
後來這裡發生過多起爆炸,聞命在荒廢的電子産品商店裡淘回來許多唱片和電子書籍。
他對時敬之說,這是他能想象到的,多少能和時敬之産生交集的東西。
時敬之覺得這話很奇怪,他感覺聞命完全不懂自己的生活,因為缺少與此有關的經驗,這似乎是對方的知識盲區。
後來時敬之才明白,世界貧富分化很嚴重,很多人在力圖改變社會差距,但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依然在逐步擴大。
聞命和他講,世界真是撕裂的,像是咖喱店廚師手下的雞筋骨,拆吧拆吧,脂皮喂狗,腿肉做炸貨。
一旦下水摻雜進肉塊裡,刁鑽的客人會投訴,黑街守護者也要來收保護費,連平日無所事事關鍵時刻特會鑽營的巡邏官也會摸着鼻子聞着味來敲一竹杠。
“你看,這個世界是有規則的。一旦打破規則,所有的事情都會亂套。”聞命刨去一顆馬鈴薯皮,準備拿去做薯角吃。
他在外賣店打工,老闆承包夥食,然而晚飯他仍然回來做。
說起來,聞命的廚藝很好,或者說很讨時敬之歡心,至少時敬之從來都很捧場,認真吃下去,往往清盤。
時敬之覺得那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又來了。
他仿佛總是擔心時敬之會吃不飽,穿不暖,所以一直在用力給時敬之加餐。
一旦時敬之會認真吃飯,聞命的聲音都會變輕松,雀躍不少。
誰也想不出,看起來矜貴無比的時敬之,曾經在貧民窟的紅燈街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
時敬之睜開眼睛,聞命在他身後安睡,一隻有力的胳膊橫在時敬之身前。
聞命很喜歡這個姿勢,從背後抱着他,整個人都想埋進他的肩窩裡。
溫熱的呼吸打在耳畔。
時敬之輕輕摸向聞命的腰際,那裡有塊敏感肌。
果然,過了三秒,聞命輕輕翻了個身,時敬之眼疾手快,随手撈過一個枕頭塞進對方懷裡。
時敬之仰起頭看向頭頂的床頭櫃,那上面有個凹槽,晚上睡覺的時候,時敬之很喜歡把通訊器塞進這裡。
他伸手摸索出通訊器,防偷窺屏幕顔色泛藍。
淩晨3:05分,時間剛剛過去一個小時。
巨大的銀色空間器如同圓滾滾的花籃高懸在天空中,探照燈從底部探出,亮藍色的消毒光線射入各大建築的窗内,再緩慢移動着,掃射向更遠的地方。
這裡的天氣忽冷忽熱,從二十一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氣候就變得反複無常。
2020s以後,大陸上裂了大縫,荷蘭被海水吞沒,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人。
由于核污染留下的一些輻射分子也被流到海洋中,污染與輻射更加嚴重。
更加令人灰心喪氣的是,在世界上某些地方發生了戰争,誰也不知道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力氣去打起來。
但是天災瘟疫以後,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好像也不是那麼讓人感到匪夷所思了。
***
時敬之在淩晨出了門。
他踏上一座亮藍色的艦艇,打開駕駛艙内置的資料播報。
今日的内容是“德爾菲諾城市發展史”。
北大西洋區的德爾菲諾是個孤島。
歐洲中部山脈斷裂,平原塌陷,海水湧入形成新的港灣,人們在浩瀚的海洋與島嶼中間建造了大片人工島,德爾菲諾大區就處于某片新人工島與舊陸地相連的位置上。
國界和地區的界限越來越模糊,超一線城市開始建立鳥巢,這是一種懸浮在空氣中的建築。
‘溫室效應’加劇之後,許多冰川都融化了。
淺海和沿海地區海平面上升,城市被摧毀,村莊被淹沒。
地面上的高層建築已經無法滿足膨脹人口居住的需求,‘鳥巢’成為最适合居住的建築——這種建築依托反重力裝置高懸在幾百米的空中,人們通過空間器、飛行器或者高空軌道穿梭其間。
亮藍色的艦艇如同飛鳥,悄無聲息略過城市上空。
天災人禍摧毀了城市,最南方的新城區上溝壑遍布,斷裂的摩天高樓呈現出猙獰骨架,在黑夜中明目張膽。
再向上是立交橋,蜈蚣狀的空間器自樓體間蜿蜒而過,像是蟄伏的爬蟲。
富人區上空鳥巢遍布,因為那景色太過壯觀,民間又稱之為“天空之城”。
時敬之面容冷漠,将目光從天空之城上方的鳥巢區收回來。
***
十五分鐘後,他進入了生命倫理委員會的生物所大樓。
電梯間,時敬之的通訊器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小敬!”鄭泊豪在那邊喊:“你猜猜那個狗日的爆炸是誰指使的?我剛剛在翻資料,覺得這個肯定跟你大學十年前的爆炸有關!一定是同一夥人幹的!”
鄭泊豪是時敬之的好友,特點是聒噪。
時敬之捏捏眉心,沒有相信他不靠譜的鬼話:“當年大學的爆炸來自鄰國的反政府軍,理由是領土争端。”時敬之說:“聽起來不像是同一回事。”
“哦哦!那我睡啦!”鄭泊豪輕易相信了他的話,然後啪地挂斷電話。
他是這般虎頭蛇尾,時敬之沒什麼表情,擡步出了電梯。
***
27層。
這層樓遍布實驗室和醫療室,時敬之拿指紋解鎖,推開其中一間的門。
這是他的專屬房間,能讓他獲得片刻甯靜。
面對害蟲一般的亡命徒,時敬之其實心煩意亂。
他和他們糾纏多年,受過很多次傷,後遺症無數。
他的眼睛并不怎麼好,時間久了便會幹澀疼痛,導緻他的脾氣也不怎麼好。
他還失明過幾個月,失明,複明,無數人在替他高興,大難不死。
他倒是很安靜。對這個結果說不上喜歡,還是厭煩。
時敬之是最後一批太空移民的人,他留在地球上,做最後的善後工作。
不是沒有人問過他理由是什麼。時敬之說,遵守校訓,對人類忠誠——是他這樣一絲不苟、理想崇高的優等生會喊出的标準答案。
時敬之在全身戴上儀器,躺入醫療艙之内,通訊器再次響起時,過了差不多三個小時。
從家裡出門時,聞命睡的很沉。他半夜起床,面無表情,目光絲毫不帶情緒地略過聞命的臉。然後随手撈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起身去浴室。
聞命已經幫他清理過,貼心穩妥,滴水不漏。
時敬之撥開開關,任由冰冷的水流劃過全身。
他頂着一頭未幹的濕發出門,現在剛剛好,全幹。
時敬之從醫療艙裡直起身,坐在床上,望向身側巨大的3D顯示屏。
這屏幕太大,四周遍布儀器,顯示出幾十種不同的參數,讀數條閃爍出不同顔色的亮光,冰冷而刺眼。
時敬之的眼睛有舊疾,時間久了就會痛。
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看。
他在監控室的牆上看到了聞命在卧室的睡顔。
他一直看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澀刺痛才疲憊地站起身。
他關上燈,然後摸着黑走路。
光線那麼昏暗,時敬之卻毫無察覺,如履平地地前進,仿佛他已經這樣行走過無數次。
直至走到醫療室盡頭,他才停下,拉開用于隔斷的簾布。
醫療室裡四處布滿閃爍熒光的冰冷裝置,機艙裡排放著許多監測儀器,精密的計算在控制數據,人性化設計使這裡如客機頭等艙般舒适。
這個角落裡卻堆着一台笨重無比的古老唱片機,破破爛爛,黃銅锃亮,上頭曾經存在的裝飾物早已脫落,如同衰老的生物,連存在都顯得那麼礙眼。
時敬之摸黑,按開開關。
古老的唱片機裡不斷傳來聲音,聽起來像是兩個少年人的對話。
其中一人似乎處在變聲期,聽起來年紀稍長的聲音裡透着穩重,可是語氣又是灑脫不羁的,他朗聲問着問題,對面的人卻不怎麼回答,支支吾吾,偶爾說句好,偶爾簡短回答是或者不是。
前者被逼急了,語速開始變快,聲音也大了起來,這下反而把對方吓得更不敢講話了。
幾句以後少年人突然沒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聲音卻軟了很多,哄人似的,幾次三番以後,才争取出對方的痛罵,那人小聲說,“你太讨厭了。”
接下來是一連串肆無忌憚的笑聲。
這裡隔音極好,走廊裡一絲樂音也聽不到,所以不會有午夜兇鈴這樣的意外事件發生。
時敬之拉緊窗簾,确認一絲人造星光也透不進來。
然後他走回沙發中,整個人陷落進去,靜靜聽着唱片。
他悄無聲息的,沙發竟然很大,顯得他縮成小小的一團。
過了一會兒,斷斷續續的聲音繼續傳出來。
那聲音不流暢,播一會兒停一會兒,卡卡頓頓,時敬之卻不嫌棄。
“你見過雪嗎?”
“見過,在冬天。”
“那你見過盛夏的雪嗎?”
“………”
“………snowglobe.”
是snowglobe.
“………”
“為什麼我們永遠到不了岸?”
“你還記得我們航行了多少年嗎?”
“………”
“卡次——”
“卡次——”
刺耳的卡頓聲不斷傳來。
“你還記得……記得……”
伴随着這些,還有一種特别的、屬于雪花與海水的、有節奏的律動——
波動,波動,仿佛有一艘船在海難中航行,在海水漫溢的汪洋中央颠簸航行。
又像是那些落雪,失去了方向的落雪,他們存在于聖誕老人光顧的商店櫥窗中,小小的玻璃球裡燈光溫暖,白色的細雪一直落下,飄散,飛溢。
沙沙……沙沙……水波紋擴散,再擴散出去,少年人熱情的笑聲、航船在海嘯中颠簸、飛舞的雪花顫動、搖擺不定的雪球突然歸位,所有聲音漸次遠去,化為一片平整的白噪音。
時敬之聽着那些聲音,忽然冷笑一聲,聲音在黑暗的屋内倍顯突兀。他愣了愣,又疲憊地閉上眼,整個人滑入背椅中。
靜悄悄的、毫無聲息的………和黑暗融為一體,宛如一尊孤獨又寂寞的雕塑。
沙沙……沙沙……沙沙
時敬之在這種聲音裡,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下,悄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