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5年的後太空移民時代,航天計劃有條不紊進行着,聯合政府派出專項小隊,在地球的各個角落進行最後的清掃,引導還留在地球上的人群到宜居城市生活。
時敬之是清掃隊負責人,是朋友口中典型的高嶺之花,是後太空移民時代的精英,禁欲、自律、優秀,卻也不近人情。
一旦遇到他讨厭的事,他便皺起眉頭,一舉手一投足都透着清貴,目光冷淡地略過某個方向。
那時候如果誰不要命了,大着膽子同他對視,必然會被那目光刺得羞愧難當,進而意識到,連自己的出現對他而言都是一種莫大的冒犯。
***
但是聞命不怕冒犯他。
在時敬之允許的時候。
他會扶住這個人的肩膀,任由他把自己禁锢在一方天地,對方的臉上染出薄紅,不得不把大半張臉藏進聞命的肩窩中,淩亂的發絲垂下來,每一根發尖都透着暧昧和水淋淋的氣息。
德爾菲諾人工島,盡管是北大西洋暖流刮帶的海島,氣候紊亂卻讓這裡迎來梅雨季。
暴雨前夜往往曝曬炎熱。這是人造月光都無法抵擋的熱度,鹹腥的海風從遙遠的海灣處刮來,再同落單的海鳥周旋,在灰藍色的鋼筋鐵骨之上徘徊。
哥特式建築存在了幾百年,樓上卧室狹小的木窗隻能推開一條狹窄的縫隙,幽藍色的人造光從海面燈塔上掃過來,隐約照亮某些輪廓。
聞命的鬓角在夜色中發亮,他發出沉重的呼吸,喉嚨中産生某種隐隐約約的奇異聲響,時敬之單膝跪在他身側,另一隻腳艱難撐地,一手支在聞命肩膀上。
而聞命沒有推開他,隻是認命般扶住他的肩膀,這給時敬之一種感覺,這個過程是愉悅又溫情的。
在他的認知中,聞命是成熟沉穩的人,這時候卻又顯得過分溫順了些。
如果真的要細究起來,聞命的所有動作都是在圍着時敬之打轉,他會輕輕退開,俯在時敬之耳畔柔聲下氣地安慰,或者是照顧他的感受,直到他發出某些指令,再身體力行地執行。
曾經他們胡天胡地,時敬之摟着他的脖頸,閉着眼睛疲倦地評價說,聞命,你的體力很好。
而這時,聞命隻會略帶羞澀地,溫柔地笑起來。笑中還帶着憐惜與無奈。
時敬之并不多話,他隻是低頭看着他們彼此的身體,又突然擡頭,眯眯眼睛看聞命一眼,仿佛打量,再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伸手,擡起對方的下巴俯視對方,再湊過去同他接一個漫長的、兇狠的吻,直到他繃緊白皙的脖頸和薄削的肌膚緩慢染上血色。
他掐住對方的脖頸說:“動。”
似乎感知到指令,聞命的鬓角染滿薄汗,亮晶晶又冷冰冰。今天時敬之過于急躁,所以聞命猶疑,他繃緊聲線忍耐道:“可是你……”
“動。”時敬之啞聲道。
*
時敬之有秀挺的鼻梁,帶些绮麗意味的面容。
在某些時刻他會哭,時敬之哭起來很動人,又靜默。
淚水沾染的面龐上透着隐忍和痛苦,他往往垂着眼,像是被折騰狠了,而聞命卻會皺起眉頭,不贊同一般憐惜地湊過來吻他,仿若某種無能為力的安慰。
聞命這時候會認命般在他耳尖落下溫熱的吻,将熱燙的身體貼近他。
聞命很喜歡擁抱的動作,這樣就可以把時敬之整個人圈起來,有時候他太累,便隻能做出某些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手指不停蜷縮抖動,顯得有些可憐,他攀在聞命的上肢上,靠近他的肩窩裡,聞命便捉緊他的手腕,一臉愧色地在他手指處落下溫情的吻。
半個晚上過去,時敬之大汗淋漓。
這是耳鬓厮磨的溫情時刻,時敬之卻有氣無力,他微微擡眼看向遠處的天光,濡濕的海岩陷落于波濤,天空似乎要落雨,而他下一秒仿佛要睡着了。
聞命不贊同地說:“小敬……你太累了。”
說完湊在他耳畔,落下一個又一個輕吻。
時敬之動了一下,他神志不清地移開腦袋,仿佛被聞命弄亂的頭發騷擾了夢。
聞命無可奈何地想,以往時敬之精力充沛的時候,必然每夜去浴室。
那些時刻,時敬之慣常起身,動作利落,然後随便披一件聞命的上衣,經常是寬大的襯衫,然後端起聞命早就放在床頭的溫水,将汗濕的頭發抄至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行走間沒有扣緊的衣擺在飄,遮去半截大腿,時敬之按開浴室燈,關門,三秒後浴室裡響起水流的刷刷聲。
床頭的通訊器在震動,那是時敬之定好的鬧鐘。
聞命推着輪椅,把時敬之放入床鋪中,自己再去陽台上關窗。
時敬之太累了,沒有醒過來,隻是微微開合着眼睛,聞命快行幾步,在遠處把他的通訊器按滅。
昏暗的書桌上擺着幾本書籍——一種在這個時代堪稱古董的東西。書脊題目隐約可見,字迹是手寫的,略顯潦草,大緻可以辨别出《紅日法案》《藍夜宣言》《xxx司機詩集》《XXX的第三本八開日記》等字樣。
書籍旁邊是一沓厚厚的A4紙——保持名流身份的第一要務是“複古”,末世全員電子化時代,A4白紙一紙難求。——這都是聞命閑暇時刻抄詩用的草稿紙。
然而現在這些稀貴的東西卻略顯淩亂地擺在桌上,顯得主人多不上心似的。
聞命有些無奈,似乎對時敬之的潦草無可奈何,臉上卻又挂着淺笑,不緊不慢收拾起來。
遠處的海水洶湧澎湃,白色的鷗鳥總讓人想起它們在奧本停船邊徘徊不前的情景。
聞命仔細地傾聽那些嘹亮凄厲的鳥叫,似乎就可以隔着遠端的記憶,回想起當年的夏季與海島。
他将窗戶的朝向換了方向,避免時敬之被海風吹到,再将人造光調暗,整間屋子陷入寂靜中。
他仰望着人造繁星的時候,目光仿佛可以穿透茫茫海岸線,接觸到大海那頭的外界,那些人造光曾經接觸不到的地方。
後半夜,溫度似乎終于降下一點點,手裡的通訊器和晚風一樣微涼。
盡管經曆了體力消耗,聞命依然精力充沛,頭腦甚為清醒。
可是時敬之卻異常疲憊。
一個半小時前,他剛剛把自己的下屬罵了一頓。
市政廳辦公室某小組主任正通宵達旦寫《關于清掃隊第三季度人才培養與引進亮點工作的彙報》,案頭的煙蒂和泡面盒堆成山,苦熬冥思那份改了十幾遍的材料,絞盡腦汁去想時敬之所說的“辦實事、做實事、不要寫虛頭巴腦的廢話”這句話的确切含義并痛罵電子設備不給力竟然沒有字體仿宋_GB2312而隻有仿宋——
時敬之暴躁地摔了文件,原話是這麼說的:“全篇x上雕花,淨整些沒用的!”
聞命知道,最近時敬之過于操勞。
也許他是在為清掃工作遇到阻礙而煩心。
*
時敬之活了二十幾年,人生幾乎順風順水。
優渥的家庭、良好的出身、豐富的資源——因為這些外界資本的托舉,他出生就站在終點站。
更不要提,他天資聰穎,還擁有絕好的容貌,在門檻極高、精英濟濟的學校中也是風雲人物。
他是學院的優等生,慣常拿獎學金、發表演講,獲得教授和院長的青眼。
變故發生在十四歲那年。
***
他的父母都是聯盟政府的部門負責人,14歲那年,時敬之在假期裡跟随他們去前線曆練,結果遇到意外。
恐怖分子發動了自殺式襲擊,時敬之在巷戰中走失,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
眼前一片黑暗。
他剛睜眼幾秒,劇烈的頭痛便襲來,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整個人便又迅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陷入黑暗之前,他聽到午夜悠長的汽笛聲。
周遭似乎是碼頭。他的嗅覺開始變得敏銳——濡濕的海風、鹹腥的空氣、刺鼻的機械油味混在在一起。
緊接着,身下的地面開始搖搖晃晃。
他沒有看到,夜色中,白色的船隻正漸次出港。
聞命在位于蘇格蘭西北部的奧本小鎮碼頭旁的黑巷中撿到了時敬之。
當時聞命正要出海。
據聞命後來說,他趁着邊境巡邏官分神的片刻将時敬之塞入底層貨艙中。
“你當時就在邊境地上躺着。那些大人經常因為我要過境就問我要很多錢,我沒有那麼多錢,所以趁着他們不注意,越過邊境線,把你偷偷帶上船了。”
這是一艘小型遊輪。
目的地是東亞,它會經過一個位于南太平洋的風景秀麗的小島國,小島國以偷渡勞工而聞名于世。
這艘船将途經非洲的開普敦和伊麗莎白港,據聞命所知,許多人會在這裡通過大卡車偷偷進入船艙,悶在船底幾十天不出門,背井離鄉去富裕的島國當淘金客。
也因此,這兩地的檢查分外嚴格。
從這裡偷渡上船,答案隻有兩個,順利登船,或者被判監禁。
不過也有漏洞可鑽。
偷渡客上船以後不會輕易出門,隻有接近小島國時會跑上甲闆呼叫,要求下船。
有時候船長怕惹來麻煩,會将他們放下船艙,讓他們自己順着海水遊過去。
因為聯合政府的國際偷渡條例規定,船長具有連帶責任,一旦被發現船上有偷渡者,船長會面臨數不盡的官司,審查,以及吊銷執照的風險。
很多時候為了省事,他們會雇傭幾位亡命徒雇傭軍,趁着偷渡客耍賴,将他們亂槍打死,再丢入茫茫海中。
聞命思前想後,為了避免殺身之禍,他決定避開這些路線。
輾轉多個碼頭後,聞命帶着時敬之在貝倫區下船。
貝倫區,是貧民窟。
臨近聞命下船的地方有個廢棄的小港口,旁邊就是著名的“扒車大道”。
當年這裡的國際行政區劃線模糊不清,許多人鑽了政策的空子,挂在卡車上偷渡來這片區域謀生。
這裡是赫赫有名的老城區,移民衆多,龍蛇混雜,九反之地,旁人不會輕易涉足——這裡是小偷、強盜、偷渡客和妓女的天堂。
時敬之傷到了腿,無法輕易活動,聞命讓他自己藏身在黑色的城寨高樓與駁雜的電線之後,自己出門找雜活謀生。
聞命出門早,他會騎一輛帶着清脆鈴铛的自行車,破銅爛鐵叮當響,車把上被他按了一個鈴,他一路按回來,那樣隔着很遠,時敬之就可以聽到。
那個時候四周似乎沒什麼人影,時敬之聽到了自行車鈴聲,然後明白過來,寂靜的黑暗中隻有聞命一個人。
時敬之呆的小屋很破。頭頂上是粗長黝黑的電線,已經脫了皮,時不時掉下塵土和碎屑,有時候黑色的皮子裡還摻雜某種鳥類的糞便。
駁雜繁亂的電線上還綁着七八十個破舊的皮鞋,顔色各異,斑斑駁駁,這是前人留下來的。
聞命指着鞋子叮囑時敬之,不讓他随便出門。因為據說歹徒們進行非法交易時,會在天線上挂一隻鞋子,引旁人來買賣。
這條街叫做光明街,紅燈區的光明街沒有燈,因為沒有電。
這裡遍布擁擠的紙闆房和違章建築的寥屋,半夜時分,追龍者們喜歡捂着一柄蠟燭,來寮屋裡聚衆活動,她們秉着蠟燭引路,因此這條街又叫做光明街。
光明街是一條黑街,各種意義上的黑街。
“但是後來他們說,光明街有了别的意義。”聞命躬身進門,頭頂的白熾燈不亮,時敬之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後的牆壁上爬滿黑黝黝的青苔。
十六歲的少年人桀骜不馴,身上卻過早有了沉穩的影子。
聞命洗洗手,從白色塑料袋裡向外掏菜葉。
“你知道嗎?光明街是黑街,紅燈區,這裡的妓女特别兇悍,别人都不敢靠近。咱倆今天吃薯角怎麼樣?”
聞命說着掏出一盒馬鈴薯,這種菜最常見也最充饑。
緊接着,他又從袋子拿出來一張唱片,遞給時敬之。
“因為但是後來光明街出了一個女詩人,叫持燈,她是個很厲害的妓女。”
“你知道她嗎?就是持燈,持燈接受過大學和慈善基金會的資助,據說還有文章在報紙上發表。”
“還有吐露吐露司機先生,他是一位很肉麻的詩人,他認認真真寫信,别人以為他在保存什麼曠世巨作,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在給心上人寫情書。”
聞命大聲說:“他第一次見到心上人,就給那位女士寫情書!見到您的第一眼,我的母親正在打電話催我找女朋友,我就想起了您,如果您在我身邊該多好,跟她通個話。讓全世界知道您願意成為我的妻子,我沒有比這更大的願望了!而且我想好了,以後咱倆的孩子要送去月球培訓班,火星的就不要去了,太遠,何況又熱。”
聞命小聲嘟囔:“這出現在第一次見面後的信裡,我大概會把它燒掉………”
時敬之不說話,聞命似乎有些失望,時敬之聽到他喃喃道,這些人不出名的吧……也許你才不知道的。
但過了會兒,他又開口。
“唉……看樣子你是不知道了。但是這個可是我知道的,最有文化的人了。最接近我的生活卻最有文化的人!你不覺得她就像個樞紐嗎?一端連接着狀況百出的現狀……一端連接着你難以想象的過去……”
聞命說着就閉嘴了,他從袋子裡掏出一張老舊的唱片:“喏,給你。”
他講話,時敬之都沒什麼反應,聞命的語氣難掩失望。
他不會逼迫時敬之開口,隻是尋常講話。
聞命拿着唱片慢慢靠近他。
時敬之抱緊了膝蓋,縮起肩膀,整個人都緊張起來。聞命突然停下腳步,伸長胳膊把唱片放在時敬之手邊,他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