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時敬之和鄭泊豪的分工分外不同。
鄭泊豪最近在追一起爆炸案,要随時聽第一部門的指揮四處抓人。
時敬之雖然是隊長,在這些時候做更多的卻是保護性工作。這是極少數人知道的事,因為在他們的印象中,時敬之從入職第一天起,就總是沖在最前頭。
鄭泊豪知道一點原因,時敬之十幾歲時受了災難,時氏夫婦很反對他進清掃隊,按照他們的想法,時敬之應該呆在後方做文職,他們強行插手他的工作,把他從一線勸了下來。
那件事鬧的有點大,鄭泊豪第一次見時敬之疾言厲色地同父母争執。
隻是最後他還是妥協了,他們似乎達成了什麼協定,時敬之依然可以留在清掃隊,但是不能去最最危險的地方。
從此以後,時敬之常和“老幼病殘”待在一起,因為這符合時氏夫婦對“弱者”的定義。
時敬之在和他們進行微妙的角力,你來我往,隻是交到他手裡的任務還是少了一些。
茶水間裡,鄭泊豪喝完最後一口咖啡:“…那張單子是我從我媽那拿的…他們集團有固定配額,雖然是不記名捐款但是大家都不是傻子,委員會裡好幾個大佬還認識我呢。媽的……說好的平平無奇鄭泊豪呢?!世界上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不會說我走後門吧?”
時敬之喝下一口熱水,拍拍對方的肩膀,端着保溫杯擡步離開:“放寬心,沒有人會知道的。”
鄭泊豪把咖啡杯放在流理台上,追着那個身影急道:“你怎麼知道人家不知道?!萬一人家知道呢?是我不夠帥?還是我的簽名不夠潇灑?他就不看看娛樂八卦,各大财團貴公子長啥樣?”
“那你是希望他知道,還是不希望他知道?小豪?”時敬之停下腳步,認真地看向對方。
“我當然……”鄭泊豪硬着頭皮迎向他的目光,他厭惡新交們的無比殷勤,眉飛色舞,好似貪财鬼對着金錢欣喜若狂、急不可耐的模樣:“那什麼我當然是希望他記住我這個人,但是拜托拜托隻是我這個英俊帥氣的人而不是其他!”
“他會記住你的,小豪。”時敬之很肯定地說:“氣味,聲音,動作,習慣……隻要他想。哪怕隔着很多年以後,他都可以記起你。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你的身份,哪怕你已經變了模樣,可是你已經像是一個記憶觸發器,藏在他的腦海中。隻要合适的時機出現,那些哪怕被遺忘的事情,都可以在一瞬間迸發出來。”
他很少說這種大段的、仿佛推心置腹一般的話,鄭泊豪瞪大眼睛,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時敬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不然為什麼會有這種細膩的想法。鄭泊豪的疑問脫口而出:“你怎麼這麼想?!出什麼事了小敬?”
時敬之一愣,他擰動門把手,淡淡說道:“沒什麼,突然想到一個人。”
什麼鬼?
哪個人?!
鄭泊豪還想再問,身後的走廊内傳來一連串腳步聲,下屬們追着工作狂上司的身影趕來辦公室。
時敬之卻突然繼續剛才的話題:“我把記錄儀關掉了,所以後面的事不會有人知道,你大可以放心。”
說完略過欲言又止的鄭泊豪,沖來人輕輕點頭,推開辦公室的門:“繼續開會吧。”
剩下的潛在嫌疑犯被逐步排除。
鄭泊豪依然堅信爆炸案與十年前的大學爆炸案有關。
當年的案子雖然是反政府軍制造的破事,現在這起反政府軍不承認,但是作案手法無比相似,都是在各大繁華街區以及大學這種密集的地方放置炸彈。
隻是大學那次算虛驚一場,炸彈被收發室的值日生發現,并在啟動前被緊急趕到的巡邏官拆除了,後來在安全地帶引爆時,炸彈裝置本身具有的威力也極小,隻能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響,看起來像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雖然大家給制造麻煩的人定名“極端的自然主義者”,但是他們并沒有一個集中的、看起來完全特立獨行的身份。
他們隐藏在人群中,仿佛一滴水融入大海。
會議結束後時敬之又去了一趟巡邏廳。
這個時候就要講一下部門職能分配問題。
聯合政府屬于第一部門,私人業主和各大财團屬于第二部門,生命倫理委員會原本是第三部門,屬于純志願和公益性質的非政府組織,隻是後來部門改制,為加強合作,打造更加有效、服務更好的部門機器,一二三部門進行合作,制造出一個綜合性的第四部門,很多時候各大部門的職員會相互合作。
時敬之雖然頂着生命倫理委員會的名頭,但是他同時隸屬于第四部門臨時成立的清掃隊,他在第一部門的政府大樓裡工作,申請報告需要層層上報,拿到幾大部門的聯合簽名。
即便是隊長,有些時候還需要聽取第一部門的指揮,清掃隊就像個菜籃子,雜七雜八的事往自己兜裡裝。
很多時候,好奇他的人會問奇怪,他為什麼會這樣出力不讨好,時敬之回答,這份工作可以上前線。
這是俗世意義上最容易提升個人價值和催動代際流動性的方式,其他兩種分别是受教育和跨越式婚姻。
于是大家紛紛露出了然的笑容,祝他前程似錦。時敬之不置可否。
時敬之和鄭泊豪一起在警局的會議室裡又呆了一個多小時,把自己整理的相關資料提交給相關負責人。
他們有時候可以接觸到前線的細節,卻需要繞過屏障才能觸碰事件的核心。
數據分析部在利用大數據查監控,這件事要得到公衆同意和層層審批,事件正陷入停滞。
熱衷紙質版的時敬之雖然有自己的習慣,但是不會輕易給别人添麻煩。
他向對方提交了自己提前整理好的電子材料,和負責人告别,出了大門。
他鑽進艦艇,回絕了鄭泊豪一起吃晚飯的提議。
鄭泊豪站在副駕駛那側,躬身同他講話:“那你去哪呢?”
時敬之系好安全帶,啟動艦艇:“回家。”
鄭泊豪撕開領帶,團吧團吧塞進西裝褲:“那行吧,那我今晚去酒吧。”
他摸摸下巴,轉身鑽入駕駛艙,降下車窗同時敬之喊話,眼中漾出燦然笑意:“敬啊!祝我今晚迎來一場豔遇吧!”
說完沖上天際,留給時敬之一個潇灑的背影。
時敬之發動艦艇,卻沒馬上開動,他望向天際,哼笑一聲說:“祝你好運。”
鄭泊豪滿嘴跑火車,在生活作風上,他和時敬之大相徑庭,經常在火辣的社交場合開展一段奇妙浪漫的豔遇,又或者點一杯mojito或者甜膩膩的椰林飄香,随便和周圍的人聊聊天,然後潇灑離開。
不過他下午突然又改了注意,準備繼續執着打聽那位在醫院一見鐘情的大美人。
鄭泊豪對時敬之說:“我忍不住!愛就得大聲說出來!我不準備放棄!”
說完他想到什麼,眉開眼笑道:“我要是追到了還得謝謝你,人家跟你住同一層樓,就在你對面,話說回來你可是我媒人!”
晚風順着車窗吹進來,讓時敬之變得清醒些,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雖然說的是回家,但是他卻不隻有一所住所。
聞命現在會在做什麼?
種花,做菜,盯着一棵不結果的樹瞧,被冷風吹了險些暈倒。
做那些瑣碎的,尋常的,看起來無聊透頂的小事。
他仿佛永遠童心未泯,天真又幼稚,和他高大挺拔的外形完全不相稱,往往給時敬之帶來莫大的困擾。
聞命就是這樣,和他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有從底層打磨出的娴熟求生技能,可是心裡卻總是埋着奇思妙想。
他永遠讓人猜不透他下一刻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完全脫離時敬之的掌控。
時敬之調出導航,定出一個遠在郊區的住所。
他給聞命打電話。
聞命幾乎瞬間接起來:“小敬?!”
接到電話的時候,聞命剛從夢中醒來。
他夢到了剛剛重逢時候的事。
夢裡是德爾菲諾中心區的公立醫院,牆壁是粉嫩的顔色。
遠處生命倫理委員會的分部卻是金屬感極強的現代建築,最引人矚目的是高大樓房頂部的停機坪,以及兩座主樓之間長達百米的,兩側由巨大落地窗包圍的長廊。
每當午時職員們腳步匆匆地穿越長廊時,可以看到遠處澄淨的人工湖、由無數雕塑裝飾的墓地、白花花的巨大柱形噴泉還有樓下那個被園丁們精心修剪的、五顔六色、随時可以搬出去慶祝建島周年慶的大花鐘。
生命倫理委員會果然财大氣粗,巨大的穹頂金光閃閃,隔着很遠就能看到大樓的尖頂。
時敬之從走廊中穿行而來,他告訴自己他叫Arthur,然後沒說幾句話就匆匆離開了。
夢裡的時敬之态度冷淡,似乎對着聞命避之不及。
聞命有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問,但是他沒有力氣出門——
如果再多攀談幾句就好了……
在時敬之的腳步聲遠去後,他怅然若失地想。
聞命睜開眼,不知怎麼想到了剛剛重逢時候的事。
他坐在書房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時敬之的書房設計非常簡單,是最最簡約的性冷淡風格,擺設能省則省,如同樣闆間。
唯一特别一點的可能是書架上的相框。這是聞命偶然發現的,他偷偷的,沒有告訴時敬之。
因為那個相框是倒扣的。
聞命找書的時候不小心撞到,那是特别幼稚的黃油餅幹造型,框裡擺着張泛黃的老照片,看起來像上世紀的古物。
但是聞命一眼就認出,相片中的人是時敬之的一家三口。
陽光順着木窗漏進來,聞命晃晃脹痛的腦袋,聽到通訊器的鬧鐘聲自動斷掉。
他的嘴角還挂着弧度,隻要是想到與時敬之有關的事,他就可以默默地、樂呵呵地微笑。
他不知道時敬之有沒有看過自己的笑容、懷有怎樣的看法,因為時敬之一直這樣,在十幾歲時就這樣,慢熱,冷淡,仿佛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十四歲的時敬之,十六歲的聞命——聞命不知對方從哪裡來,但是從他的習慣和談吐來看,時敬之有着良好的教養。
聞命猜測,他本身應該生活在很好的環境中,而良好的教養指導他,即便在這種環境中吃苦,也要自願而毫無怨言。
然而事實上,一開始,時敬之對聞命多有排斥。
這種排斥的感覺有時候并不是那麼鮮明,時敬之很安靜,甚至說得上是聽話,他沒有完全切斷和外界的聯系,封閉掉自己,聞命給他食物,他會吃,聞命讓給他床鋪睡覺,他也會躺在那裡。
可是他不說話,不和聞命交談,在聞命同他接觸時回應遲緩,隻是自己面向牆壁,睜着眼睛,整個夜晚都不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