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命回想起十四歲的時敬之,忍不住把他和現在的人對比,幾番衡量之後,結論是,時敬之沒怎麼變過。
然而也有細微之處進步了,成年後的時敬之似乎在适應和妥協,現在他會在某些時刻展現自己獨有的關心。
比如,就比如現在……
時敬之為聞命制定了完整的作息時刻表,内容涵蓋一日三餐、康複運動、學習内容和娛樂生活。
按照時敬之的時刻表,聞命現在應該剛從主卧起身,喝一杯水,下午在書房聽十五分鐘香頌,一個小時新聞播報,學習兩小時課程,然後欣賞一份電影資料。每小時間隔十分鐘,用于喝水和去洗手間。
在聞命印象裡,時敬之這是第一次如此緊張某個人,把精力全部灌注到某個人身上,大事小事,事無巨細。
曾經有一次,他電影隻看到一半便想入非非,順着片中的紫藤蘿公寓回憶起他和時敬之少年時候仰望過的紫藤蘿,又看着男主角在西班牙農場打工而聯想到他賺錢後和時敬之分吃櫻桃。
大盒一千克,6北大西洋币,小盒500克,2.5北大西洋币,他算數不好,買了大盒,回去請時敬之吃,邊吃邊碎碎念,不僅能好好犒勞了一頓,還省了一大筆錢。
時敬之吃了三顆便停下了,神色有異。
後來他還買了200克荔枝,小小的一盒,二十北大西洋币,按照當年的彙率,相當于三十美元。
聞命是很高興的,時敬之終于有了一些胃口,聞命不再覺得愁人了。
而時敬之這次臉上的表情更加生動了,聞命從他的眉眼和抽搐的嘴角解讀出“欲言又止”四個字。
唉,你已經感動到說不出話來了嗎?竟然這麼害羞,跟我說句謝謝沒什麼的。
聞命一臉得意地想。
他咳嗽兩聲,故作矜持,眼神頻頻瞥向時敬之的嘴巴,内心充滿期待。
那個時候時敬之已經可以和他聊天了,隻是交情并不親近,聊天内容也止步于稱謂,年齡,“早上好”“晚安”以及“吃這個好嗎?”“嗯。”
時敬之舉着荔枝,動作猶疑。
“吃呀,幹嘛不吃?這荔枝挺好的吧,我買的胭脂糯米糍。”聞命繼續嘚布嘚:“人工智能服務生說這是空運的呢,産自亞洲嶺南……”
時敬之動作繼續停滞。
聞命于是不解道:“怎麼了?不好吃嗎?”他連連催促:“你吃呀?好吃不?甜不?軟還是硬?喜歡不?”
時敬之狠狠咬了一口荔枝,咬牙切齒,聞命連聲追問,卻隻換來硬邦邦的回複,“沒什麼。”
啊……三個字。
原來猜錯了啊。
聞命失望地想。
他不死心,又催促道:“那甜嗎?”
時敬之的聲音似乎是從後槽牙裡蹦出來的:“甜!甜死了!”
給時敬之買到零食的喜悅心情被稍微打擊了一下。
聞命有些憂愁想,吃荔枝吃多了也不好,火氣竟然這麼大。
耳畔傳來時敬之輕微的咀嚼聲,他閉着嘴巴,細嚼慢咽。
聞命盯着他的臉,又不好意思地思考,唉,小敬真是口是心非,心裡肯定感動哭了,嘴上卻硬是不承認。
聞命内心憂愁地歎了口氣,滿是苦惱地沉思。
小敬太不誠實了。
看來是時候攢錢買一盒敗火的牙膏了,聞命在内心記上一筆賬。
summer sale的時候各個大小超市都會打折,他剛剛打聽到,兩千米之外有家印度裔開的小便利店,貨物價格普遍比周遭便宜0.2北大西洋币,比如最便宜的吐司面包,400克一包,當做主食的話,時敬之一天吃六片,聞命吃的多一點,十三片,他們一周要消耗兩包左右。
而光明街最便宜的店都要賣0.58北大西洋币,還是臨近過期的打折品,那家印度商店才賣0.45北大西洋币,不過不好的地方也有,那裡不通公交車,需要步行去。
那天在書房裡,聞命腦子裡想七想八,完全無心欣賞電影。
十六歲的聞命可以為了時敬之多吃幾口“一擲千金”,成年後的聞命依然熱情似火,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去接近想要接近的人。
他是行動派,于是他半途跑開,跑去樓下看時敬之莊園中的櫻桃樹,因為太過激動,推輪椅時差點滑了一跤。
聞命起身時頭昏眼花,惡心伴随着眼前的陣陣黑影,折磨他到天黑。
可當他看到庭院中郁郁蔥蔥的櫻桃樹,内心依然充滿歡喜。
他會想入非非,胡思亂想,将所有與櫻桃樹有關的記憶與細節填充進腦海中。
隻要擁有這些細節,他就擁有飽滿的回憶。
雖然他的記憶那麼殘缺不全,可是與時敬之有關的都如此熟悉,充滿即視感。
時敬之三個字仿佛觸發器,輕易喚醒他過往時間中所有值得反複強調的片段。
所以哪怕是一棵樹,一朵花,一頓平凡的早飯,在聞命眼裡都是值得反複銘記的一切。
重複與時敬之有關的回憶仿佛是他生命中必須出現的一個反複的動機。
聞命是做事情時全身心投入的人,所以他在櫻桃樹下一直待到時敬之回家。
而時敬之下班回來後疾聲厲色,劈頭蓋臉吼了他一頓。
時敬之暴怒,眼神冰冷,瞬間啞了嗓子。他幾乎是吼出來,要聞命嚴格執行作息表,不要四處亂跑,最後的話語都破了音。
聞命挨了一通沖天怒火,甜蜜又心酸地想,小敬這麼關心我,都是我不好,惹他生氣。
第二天時敬之就搬回來一堆唱片、錄影帶、黑白電影光碟……還有古老的紙質書,讓聞命嚴格執行時間表。
而聞命的眼中心中都被一箱又一箱的事物占據了。
這些貨物看起來和光明街存在過的貨物無比相似,這些東西很難搜尋,應該都是花了大心思找到的。
聞命樂呵呵地回憶。
可能是書房的窗子開太大,今日天氣陰冷,吹得聞命頭腦昏沉,嗓子裡仿佛有火在向上竄,連眼睛都是灼熱的,在未開燈的書房裡,一陣又一陣呈現出模模糊糊的圖景,連書桌上的照明燈都不清晰了,長出亮白色的暈。
聞命離開去關窗,又趴在書桌上繼續發呆,他按開唱片機,聽到熟悉的香頌。
他在光明街的時候,經常和時敬之聽這一首歌。
Des yeux qui font baiser les miens,
他的輕吻仍留在我的眼梢,
un rire qui se perd sur sa bouche,
一抹笑意掠過他的唇角,
voila le portrait sans retouche,
這就是他最真切的形象,
de l'homme auquel j'appartiens,
我屬于這個男人,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當他輕擁我入懷,
Qu'il me parle tout bas,
低聲對我細語,
Je vois la vie en rose,
我的眼前便浮現玫瑰色的人生。
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
聞命聽到通訊器響起專屬鈴聲,嘴角又忍不住揚了起來:“小敬!”
“聞命。”時敬之在通訊器那邊說:“我今晚不回去了。”
聞命心裡一緊:“是因為太忙了嗎?小敬,你要注意休息,你……”
聞命喃喃道:“我本來想給你做司康的,可以配牛奶,可是我看到你的冰箱裡沒有牛奶,隻有兩桶純淨水。超市裡的單身男人都喜歡買兩桶很大的水,然後宅在家裡。”
“我不喜歡牛奶。”時敬之說。
“啊……小敬。可是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
“抱歉。”時敬之沉吟片刻,回應說:“我沒有與此有關的記憶。我不喜歡喝牛奶。”
“所以你現在從來不喝牛奶對嗎?”
聞命的聲音低了一些:“怪不得我從沒見你喝過。”
時敬之保持沉默。
聞命想起時敬之是不喜歡自己做這些的,于是他說:“我沒有做!你不喜歡的!我都沒有做!”
時敬之簡單回答:“嗯。”
雖然聽不出他是什麼心情,但是他給出了回應。聞命心裡便松弛下來:“那你,你要保重身體,好好吃飯,知道嗎?”
因為心情的跌宕起伏,聞命感覺心跳上升,後背起汗,連頭都開始隐隐作痛了。
聞命小心翼翼問:“那你……你心情好一點了嗎?”
時敬之沒有再回答,聞命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對方挂斷了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