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挂斷電話後一直在走廊裡發呆,事實上此後的幾天裡他動不動就發呆,這種狀态很久沒有出現過了,他在人們面前呈現的永遠是對萬事了如指掌的模樣。
但是這個時候他的狀态依然在他的掌控之内,與其說他開始“故态複萌”回到某種半焦慮半暴躁的消極模樣,不如說他正在面臨一場大考,高壓狀态下越緊張越清醒的大考。
作為一名學霸,按照以往經驗,時敬之在考試前往往無比冷靜。考前綜合征或者說考完了怕的要死、絕對不去對答案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雖然他也不會主動去對答案,他對這些事,實在沒什麼興趣。
然而考完試大家急着跑路,但是總有那麼幾個人急匆匆拽着他在走廊裡對題,時敬之暗想又吃不上好飯了,他默默把自己的答案背一遍,人家問一道他答一道,一道題一道題地對方核對,等對方捂着胸口為錯了三道選擇題仰天長嚎,他面無表情地收拾好書包,沖對方點點頭再去食堂吃飯。
他面對某些掌控之内的巨大壓力總是很清醒的,可以不眠不休地去消耗自己,身體很疲憊,精神卻亢奮,然後自然而然地獨自把所有困難消化接受。
但是現在這場大考裡,隻有時敬之一個人拿考卷。
他茫然無措,甚至還帶了點不自知的回避。他非常理智地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因為胡思亂想是不對的。
後來時敬之破罐子破摔——是的,破罐子破摔也是蘭先生教給他的,破罐子破摔是違反時家傳統的,時氏夫婦告訴他要永遠陽光,充滿正能量,而蘭先生說他要學着做“壞事”,這叫釋放自我——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對着聞命的時候他經常手足無措、無比被動,那麼被動就被動吧,這叫順心而為。
他猜不到最後的壓分題,但是底層邏輯他還是懂的,有病得治,治病需要住院。
聞命被攔在vip病房裡住了一個多星期的院。
這其實非常匪夷所思,除了他的腦殼動不動就疼痛難忍,他隻是身上有點擦傷,連那條粉碎性骨折的腿——對,剛康複的那條腿都沒什麼大礙,隻是擦傷了一點點皮。可是時敬之依然堅持他住院,哪怕是治一治頭痛症。
身體檢查的時候聞命自己去的,他說要自己去,時敬之隻是愣怔了下,然後說好,也不攔着他了。聞命說想去樓下四處走走,時敬之竟然也沒發脾氣,那份堪比強迫症般嚴苛、仿佛隻有精神病院才用的作息計劃表似乎被他永遠删除了。
聞命對檢查結果比較滿意,他的身體指标比上次體檢還要好,除了間發性的頭痛,醫生說他身體沒什麼問題,就是需要靜養一下,然後給他開了一份腦部治療套餐。
聞命回病房後把結果告訴了時敬之。他推着輪椅進門,捂着頭,一副隐忍痛苦又雲淡風輕的模樣。
知道這個結果的時候時敬之隻是點點頭,輕聲說好。
然後他出了病房就直奔27層的實驗室。
玫瑰之鏡不能用了,時敬之把所有醫療記錄、檢查報告、數據模型等等資料拿出來,然後用計算機跑數據,他需要找到一個效率和時間,康複效果、康複時間、康複治療的後遺症和副作用……他總是這麼單打獨鬥,隻要能自己解決的事情都會自己去解決,甚至完全沒想過這種做法到底有什麼漏洞。期間他還給蘭先生打了幾個電話,後期他正要去找醫生商量,時敬之要出差了。
出差任務來得猝不及防,時敬之要去原坦桑尼亞和盧旺達附近的貧民窟護送一批兒童上太空移民船。
這是德爾菲諾大學電子掃盲計劃中的一部分。
大學每年會拿出一部分資助名額給“第三世界”的貧困兒童,負責護送的人員被稱為“特殊派遣研究員”。是的,研究員,研究員是從清掃隊員中選出來的。因為是面對兒童,所以他們學過系統的心理學和教育學課程,以便即使和孩童溝通,降低任務的風險。時敬之是電子掃盲計劃開拓者的後代,又是優秀的大學校友,這種事他永遠沒有辦法作壁上觀。
時敬之走的那天幾乎把半個家都給搬到了病房裡。他就像那些屯松果的松鼠,不知疲倦地在洞穴裡囤貨。一趟又一趟開着艦艇搬東西,唱片機、影碟機、話劇錄像帶,然後是新鮮蔬菜、水果、珍稀營養液……他特别怕聞命無聊,臨時送了套最新産的電波刀,說聞命做菜的時候可以用。他轉身又要走,這次是回去搬冰箱,好在聞命攔住了,不然他要把集成竈也扛過來了。
“病房那個竈是電磁爐的。”時敬之争辯說:“不是集成竈,不是天然氣的,特别慢,熱得慢,做西紅柿炒雞蛋很難吃,油還沒熱起來放西紅柿下去,一把就淹了……”
“好的,好的。”聞命拉他坐下,微笑道:“你還會做飯?你從來不做飯。”
時敬之不知道嘟囔了句什麼,聞命問:“你說什麼?”
時敬之默然,然後他回答:“…我隻會做西紅柿炒雞蛋。”仿佛怕别人聽見,他特别小聲地講:“别的我都不太會。”
聞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把把時敬之拉到腿上,擁抱對方,把對方狠狠揉進懷裡,他的手伸下去,面帶笑意地低聲在他耳邊講:“沒關系,我會就可以了。”
時敬之因為對方的笑聲臉紅。
他是羞恥心很重的人,做人做事遵循嚴苛的标準,非常在乎别人怎麼說、怎麼看、怎麼議論,也就是世俗的、約定俗成的那種規則,少數服從多數的規則。他隻有讓自己完美地符合這些标準,才可以在普羅大衆之中脫穎而出并獲得稱贊。
這些烙印和枷鎖一般的規則完全根植于時敬之的靈魂中,時時燒灼他、鞭策他,驅使他自虐一般把自己套進框架中。
那個過程整整持續了二十一年,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在束縛他,讓他削足适履,一點一點砍去自己不合模闆的部分。
這種僵硬死闆的外界的高壓血淋淋到他想吐。可是它們千變萬化,有時候綿軟無形,一旦他稍不留神,就會碰壁,這時候那些苛責、傷害、責罵、懲罰會化為微小的針,從無形的布中冒出鋒芒,慢慢滲透到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顆毛孔當中。
那真的是個緩慢又折磨的過程,像是殘忍地剝奪止痛藥,拿着鑽頭在他的神經上雕刻。鑽頭的轟鳴聲順着骨骼傳導,震蕩在他的□□中,和每一條神經産生痛到極緻的共鳴。
從此以後哪怕他聽到針落聲都會發怵。
可他無法逃脫,他是被狩獵的女巫,是被長長的裹布捆縛的雙腳,他驚弓之鳥一般發出悲鳴,聲音越來越弱,直到他習慣了疼痛、習慣了忍耐、習慣了屈服。
與之相對的是,時敬之有非常強烈的道德觀念和羞恥心,他的心靈置身于一種被人審視、批判、注視的氛圍中,他必須永遠去做“對的”“正确的”事情,哪怕是很小的異樣,哪怕他顯露出丁點和規則相悖的傾向,他都會感覺到“千夫所指”般的壓力。
他為了自保,隻能時刻保持警惕,并且對着教條屈服。
病房在時敬之的認知裡屬于嚴肅的公共場所,他掙了一下,沒掙開,又聽聞命說:“你們去坦桑尼亞坐飛機嗎?還是空間器?”
“聯合政府的空間器。”時敬之顧及他的腿,四處躲閃,臉色驟然一白,他猛地看向敞開的門口,忍不住咬住下唇,“聞命…!”
聞命不動聲色地摸他,聲音低沉,還是笑:“怎麼?”
“門……”時敬之掙紮着說:“門沒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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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命低笑道:“那你可要看好,别讓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