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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坦桑尼亞。
時敬之揮刀割破一隻變異非洲獅的喉嚨,熱血撲了滿臉。
将超感應匕首插入獅身,他靜靜讀數,活體組織細胞迅速壞死,分解,成為一具幹涸的屍體,和身後的大草原一樣水分枯竭。
匕首靜靜劃入鞘内,時敬之起身回營。
坦桑尼亞的國家公園一直是世界級旅遊聖地,因為這裡環境保護良好,野生動物衆多。地球磁場錯亂以後,地球上部分生物開始變異,赤道以南的熱帶地區最先受到波及。
野生動物的天堂反而成了人間煉獄。
時敬之回到越野車内,聽研究員給孩子上課。研究員們在湖泊邊的空地裡劃出一片安全區,周圍撒上驅獸粉和安全探測燈,進入警戒狀态。
這是時敬之到達這裡的第三天,他每天緊繃神經,投入到無邊的工作中,精神亢奮,心無旁骛。
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是常态,仿佛沒有時間去想别的,隻有某些松懈的時刻,他會覺得胸口隐隐作痛,刺痛感如此鮮明,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令他恐慌至顫抖,然後他強逼着自己把精力轉移到别的東西上去。雖然他在回避,可是身體本能的反應卻很誠實,時敬之感覺心中經常會翻湧着某些奇異的情感波動。
曾經,文雅、精緻、敏感、禁欲是他的代名詞,他仿佛缺失了某種荷爾蒙,強烈的情感波動從不在他的心理區間之内。大哭大笑、大喜大悲更是和他毫無關聯。
可是最近他經常神遊,甚至不自覺微笑起來,偶爾想起病房那天的事,整個人恍恍惚惚,回神的那刻他忍不住臉色驟白,緊接着心跳加速,臉上湧現出不自然的潮紅,配合着脆弱驚慌的眼神,更加顯得楚楚動人起來。
時敬之緊接着不看鏡子,甚至不靠近湖水,他強硬地逃避這些事物,仿佛對看到自己的臉這件事避之不及,哪怕隻是在越野車的反光鏡中看到自己的眼神他都會惴惴不安,那種脆弱又欣悅的眼神令他精神緊張,心裡總是升騰起令他疲憊的痛楚,仿佛沾染了某些令他喪失理智的疾病。
時敬之下意識阻止自己去深究自己這麼惶惶不安的原因,事實上,他其實根本不會允許自己想到“聞命”兩個字——甚至是與此有關的一切,他像隻驚弓之鳥。他在用一種很極端很矛盾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幻想和反抗,同時又下意識地采取回避。
這種面對情緒和欲望的回避其實特别不正常,時敬之整個人處于一種緊繃而矛盾的狀态,他好像很難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心動和妄想,這對他而言是一種巨大的精神内耗,他卻完全不知道,隻會自己默默吞咽、消化,然後全盤接納。
精神負擔極大的時敬之隻當自己是因為工作才如此緊張,此後時敬之更加投入地沉浸于工作中。坦桑尼亞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區内最不發達的區域之一,曆經戰亂,經濟發展滞後。自上個世紀開始,各大世界組織先後适應多種經濟複興計劃。
這裡科技極不發達,經常斷網,沒有信号,仿佛全境都是無人區。地球磁力紊亂導緻情況更加複雜。
電子掃盲計劃在這裡實施以後,女性與孩童教育取得了艱難進展。更多時候問題頻出,比如戰亂、部落沖突、疾病、還有女性群體的相互對立。這種對立來自于電子掃盲計劃系統内部,資助方的信心來自于被資助者的正向反饋,隻有收到那些反饋,她們才有堅持下去的信心。
“她們把這個稱為鏡像,意思就是說資助方的理想化結果隻是理想,他們将資助的結果強加給貧困地區的女性,罔顧她們本身的意願和需求,隻有看到那些貧困女性呈現出她們想要的結果,他們才認為這叫做成功。于是原本力圖縮小差距和不平等的資助方反而創造了新的不平等。”
“這樣聽起來是不是很矛盾?”一位研究員爬上吉普車,坐在車頂和時敬之搭話。他和時敬之搭檔過幾次,對方給自己的感覺是心細如發,畢竟不是人人能夠記住所有同事的名字,哪怕隻有一面之緣。
他們相處得不錯,閑暇時間裡常坐在一起談談天。時敬之接過營養液輕聲道謝,他看着孩子們的後腦勺,轉過臉來聽對方講話。他輕聲說:“有些事情不願意,卻是正确的,那就要去做。教育本身其實就是一件逆人性的事情,強者談習慣,弱者談喜歡。人們這樣區分強者和弱者,聽過這句話嗎?”
那人沒有表達贊同還是否認,隻是繼續說:“資助方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紀念、規劃、模型,還有最為崇高的理想和使命感,但是很多時候難以将這些推進到實處。”
“理想和現實是有差距的。”時敬之淡淡道:“調查報告上的數字在上升,呈現正向态勢。隻要不是出于善意卻幫倒忙就好。”
對方也看向遠處,孩子們解散了,正在原地跑鬧。研究員眼中流露出溫柔:“生命倫理委員會屬于與各方政府、國際組織協作辦公的第三部門,主管教育問責。我們的責任是聆聽公衆呼聲,履行公正承諾,維護教育公平,平時呢,要敦促校方公布教育預算、發布年度審計報告、監督教學效率、保護學生的安全、維護健康有序的環境……”
一個刻闆又冷淡的聲音插進來:“……本組首先對學生負責,其次才對家長與校方負責,并且協助校方接受來自社會各界利益相關者的問責。而且,生命倫理委員會2035-2040年發展規劃曾對問責執行實踐過程中出現的問題作出過特别補充說明,地區一線工作者(street-level worker)擁有部分專業自由裁決權,可根據具體事宜自由作出決策。”時敬之補完這段話,又說:“這都是分内的事。”
“在地理大分區時代的管理改革以後,越來越多的教職工人員成為專業技工,而全球化帶來的全球教育産業日益促進教育成為一種商品。”研究員意猶未盡道:“生命倫理委員會!為維護人類的教育公平而戰!”
說完他哈哈哈大笑起來,沖時敬之說:規章制度很無聊很枯燥無味,但是偶爾還是能讓人真情實感的是不是?”
“Arthur,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對方猛然醒悟般提起所謂正事:“我念大學的時候,曾經修過西蒙的課。”
西蒙的課有很多,研究員解釋說,那是一門關于全球公民教育與社會正義的課。
“我問他,大家都在說電子掃盲計劃的意義,可是我卻心懷悲觀,我并不認為依靠所謂的教育就可以改變人生。我以前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沒有接受過文化的人,無法進行思考的人,他們會覺得幸福嗎?他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主動的從口中說出幸福這兩個字,無論作為主體還是旁觀者。”
時敬之聽完,沒什麼特别的反應,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有一些人,假設他們比你說的人富有,受過更高級的教育,在物質層面上體會不到他的苦楚,當然她們也會有自己的苦楚,但因為沒有物質之苦的根基,畢竟她們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在某些物質上已經和農民不同,她們即便再有同理心,會不會有精英心态?說的再嚴苛一點,那就是遠方不僅僅有詩與美,還有髒亂差。”時敬之望着遠處的廢墟和土路:“關于後者,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研究員點點頭,道:“我倒覺得形而上的苦可能也是一種苦吧,我們所說的兩種人的苦,在生活裡不是一種途徑。比如一個學生,她坐在這裡思考農民到底幸不幸福,而農民不會這樣思考,反而是羨慕學生,羨慕學生的好前程和好出身。微妙的點在于,這後半部分也在學生的可知範圍内,學生還會看到自身的狹隘,為自己的思考付出慚愧乃至自覺羞恥的代價。”
“德爾菲諾的學生要永遠帶着人文關懷,要對人類的苦難抱有永恒的悲憫。”時敬之這樣說:“你所說的這個‘形而上’的苦,其實就是一種關于思考的苦。因為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但是偶爾能設身處地。許多時候人和人的溝通是無法達到掏心掏肺,完全共鳴的。即便掏心掏肺,敞開心扉,也會發生交流雙方用力方向不當的情況。思維、語言、話語,許多時候又是複雜的,所以更多的時候,人會依賴同理心。你難道不覺得人生本來就是遇到問題然後不斷解決問題的過程嗎?”
研究員一愣,反問道:“那麼,除了“生活中物質上的苦”,“思考上的苦”值得被關注嗎?”
“這種思考上的苦來得并不比生活中的苦輕松,用力方向也會不一樣。”時敬之說:“父親會說,你不愁吃穿,你為什麼會說自己不幸福。孩子說,我已經這麼努力。為什麼還是得不到認可。必須成功才是優秀才是真的人嗎? 如果不優秀,難道沒法活了嗎?要去死嗎?朋友說,我的朋友倒黴了,我卻不能共鳴,不知道怎麼安慰,我體會不到,我是不是很糟糕?我不配做朋友。甚至陌生人會講,我看到有人生老病死,很痛苦,我不知道怎麼辦。”
“……甚至更多的時候,面對生活、工作、學習的壓力,大部分人的一年又一年,總是在迷惆中度過的,這種迷惘的确是思考,這種思考常被說成是空想,但是,空想的思考就沒有意義了嗎?某些人,在因為善意和同理心甚至說受過的規則指導着努力去體會别人的感受,但是如果體會不了太多,不夠完全,不夠極端,那是不是有罪的?他會有愧疚感,負罪感,那麼他錯了嗎?”
研究員點點頭,回答說:“你說的溝通與理解的困難,我更喜歡框定在電子掃盲計劃的範圍内。最鮮為人知的是,德爾菲諾鳥巢區的眼淚和大山裡的眼淚是不是同一種,“ 數據鴻溝”“電子網絡帶來的隔膜”使現實中的人關系冷漠,可也隻是“溝通障礙”的某幾種類型而已。思維與規則也許更像是本因。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座帶關卡的塔,人和人交往、他們所來持的各種觀念的碰撞就像是攻城與防守,放一些人進來,陪一些人受傷,把有些人擋在塔外。每個人都像是豌豆射手,他們把自己的寶藏豆子朝着不同的方向發射,雖然他們拼盡全力向最想要的人發射,可是方向不對,用力不對,發射出的豆子和對方不是一個基因型,所以出現了好多問題。”
時敬之說:“校友之間流傳的三段論不是沒有理由的,要對優越感保持警惕。”
研究員點點頭,“我覺得我學識淺薄,也沒什麼見識,生命體驗不深,對于有些問題,哪怕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好的答案。”
“我們對于自己不知道的事總是會感到好奇,崇拜甚至美化的。”時敬之看着遠方淡淡道:“尤其是那些我們不理解的文化,思想,生活,知識……”
研究員講:“你知道西蒙給我的答案是什麼嗎?”
時敬之把營養液的蓋子擰緊。他看了一眼正在上課的孩子們,用眼神示意研究員觀察他們。研究員很是不解。
時敬之這次說出答案:“求知,并且在求知的道路上痛并稍微快樂着。”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平靜又堅定,任誰看了都會認為,他一定是真的很相信這句話,并且在努力踐行它的。那般堅定又果決的模樣很有時氏夫婦當年的風采,隻是時敬之自己卻不知道。
研究員又是一愣,他思索一番,再搖搖頭苦笑,他歎息道:“原來西蒙給我們的竟然是同一個答案。反正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大山裡去。”
“我找不到答案,所以來到這裡。”他問時敬之:“你為什麼來這裡?”
“也不一定非是這樣。”時敬之搖搖手中的營養液,問對方:“知道這個口味的營養液叫什麼名字嗎?”
“埃維拉的彩虹盡頭?”研究員愣怔,很是不解:“你什麼意思?”
他們的對話被一陣孩子的哄笑打斷了,他們爬上吉普車,從背後慢慢接近他們,出其不意地出現,然後互相推搡追逐,打鬧大叫,再齊齊發出轟然的笑聲。
他們向着研究員腿上爬去,再拉他的手和胳膊,邀請他加入他們的遊戲。
時敬之眼中呈現淡淡的笑意,他瞟了研究員一眼,又看向人群中,卻沒有再回答研究員的問題。有個黑頭發的小男孩正在沖時敬之招手,他跑到時敬之面前,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動不動盯着他,過了會兒又扭頭跑開,整個過程中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都叫那個孩子大眼睛,大眼睛是被時敬之從獸群中搶出來的。他們護送着兒童們途徑一處樹林,歇腳時遠處傳來哭叫。
“我在庇護所的時候見過他。”時敬之對着東躲西藏的研究員說。對方正應付着熱情的孩童,他被簇擁在人群中,衣服被拽亂,最後隻能滿臉無措地大笑。
然後無奈地看向時敬之:“真是痛并稍微快樂着。”
時敬之眼裡隐藏着笑意。研究員看着他的嘴唇動了動,今晚的Arthur心情似乎很好,他把一個故事講完:“聯合政府的庇護所開在富人區,周邊是三不管飛地。富人區全是洋房,我在天台上站着,可以看到遠處低矮的紅色磚瓦房,後來我意識到,那是貧民窟。他從那裡面哼哧哼哧跑出來,一直跑到我面前,眨巴着大眼睛不說話,後來又跑開了。”
“但是我想,那是我們互相認識的開始。”
時間到了,時敬之需要去值崗,他跳下越野車向前走,揮揮手同研究員說再見,聲音漸漸吹淡在晚風裡:“那應該是個好的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