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命記起來了。
自己原本有機會念大學的。
在記憶深處,有女人在念詩。
她是個畫家,喜歡坐在安靜的角落裡畫畫,但是她的伴侶是個科學家,為了和對方有共同話題,她也要努力進步,她想。
阿馬蒂森,這個有着南亞次大陸雅利安血統的女人,有着一張恬靜而溫柔的臉龐。
她們曾經住過喀拉拉邦的臨時救濟所,埃及的墳墓,石英之城洛杉矶的街道,現在她們來到了荷蘭。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她是以國際救濟組織的志願者的身份去那些地方的,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
阿馬蒂森怅惘地坐在長椅中,看着頭頂的那個忙忙碌碌的油漆工。
周圍的人都那樣匆忙,巨大的機場化作了罐頭盒,人人都是被擠壓的沙丁魚。他竟然還有閑情逸緻,漆完油漆,不滿意,竟然擦掉,然後繼續塗着。他塗着,時光便飛速劃過一格。
阿馬蒂森的思緒被這人的動作牽絆住了。曾經她那樣地忙碌,奔走在救濟站,醫療站,垃圾場和學校之間,不分晝夜地行走,有些地方還會打仗,那時候通訊會被強制斷掉,她打着手電,卻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而現在,日子似乎突然慢了下來。
“阿馬蒂森!”一個女人推開擁擠的人穿過來,她皺着眉,語速飛快:“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莉莉絲更喜歡把這裡比作孤島,因為周遭的十幾座島嶼已經被海水淹沒。但是阿馬蒂森更加樂觀一些,海上的馬車夫,怎麼可能會輕易被驚濤駭浪打敗呢?
“我們該往哪去?”阿馬蒂森轉過頭,“莉莉,你看。”她指着頭頂上空的那個男人。
“我感覺他給了我一些靈感。”阿馬蒂森有些興奮地說:“多麼安靜的藝術家,我給他起名字,叫阿姆斯特丹先生。”
我們去轉轉吧。阿馬蒂森站起身,收拾着行李說。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出去轉轉吧。
她曾經想漫遊歐洲,黑山九國也好,坐着大巴,坐着火車,睡一覺就到了;或者南歐也行,去看看白色小鎮,看看森林鑄成的海下城市,随便什麼地方,去看看吧。
“不行。”莉莉絲的語氣還是直接而果斷的。這種做派,既像拿破侖,又像凱撒大帝,就是那些,陸軍元帥。她是陸軍元帥型的人物。
“可是,”阿馬蒂森并未發現對方的不耐煩,她微笑着,攬了下頭發,把一縷烏黑而卷曲的發别到耳後,“可是我還是想出去看看。哪怕去Iona,Staffa,Lunga小島,我們會經過那裡嗎?我們可以去跳島。”
“下個月,下個月開始,VISA申請日期會被卡住。”莉莉絲說:“三島的旅行項目已經被關閉了,你不知道嗎?”
她有着金黃的,琥珀色的眼鏡。濃烈的顔色如同彌漫在倫敦街道中的霧。
她看着她,阿馬蒂森依然有些不死心,“那麼……”
“蘇格蘭多天沒有太陽,你不知道嗎?”
莉莉絲不容置疑得說,而阿馬蒂森看着她。
那目光充滿信任和溫柔,莉莉絲忽然朗笑起來,“我們不會經過那裡,你最讨厭暴風雨,高地和三島已經接連下了兩個月的雨,你不會喜歡的。”
“那我們……”阿馬蒂森還是看着她,她微微啟唇,翹起的上唇如同俏皮的小船。
“我們還是多和阿姆斯特丹先生聊聊天吧,或者喝一杯怎麼樣?”莉莉絲彎腰,同她一起收拾行李,阿馬蒂森直着身體站着,然後在某個時間段上,也彎下腰,快速收拾着眼前的一切。
其實沒什麼可以收拾的,她們的行李很少。
“如果我們有時間的話。”漫長的沉默,也許是三分鐘後,或者五分鐘後,莉莉絲讓步,頭也不擡地說:“有機會的話,我們去藍洞泡溫泉吧,你不是也很喜歡溫泉嗎?”
她們把行李打包好,一起走下長長的走道。
這一天電梯沒有出故障,所以她隻要站在那裡就好。阿馬蒂森仰着頭,繼續看大廳正上方的那個油漆工。
他被困在時鐘裡,畫下一條黑色的,筆直的線,再擦去,時間就度過一格。
他低頭,移動胳膊,畫線,後退半步,彎腰,把刷子放進油漆桶,再直起身,擦去,然後……
他原來是個假人。
阿馬蒂森從二樓下到一樓,站在大庭中央,這個電子合成的投影人就在她頭頂,近在咫尺。
莉莉絲走在她半個身位之前的位置,正在同擁擠的人群做鬥争。
阿馬蒂亞的行李袋中也有一株被保存完好的郁金香,哪怕現在的環境惡化,郁金香減産價格飙升,莉莉絲依然在第一時間買了畫送給她。
哪怕她理智,冷靜,可以對着蜂擁而上的人群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伸展拳腳的、無序狂熱的人比喻為無頭蒼蠅,再對着十七世紀的“郁金香泡沫”侃侃而談,她依然可以像個天真無邪的毛頭小子一樣,同無頭蒼蠅們一起奔入花店,買一株花朵送給自己的伴侶。
情人,夫人,丈夫,先生,伴侶,随便什麼說法,她們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盡管阿馬蒂森接過花時羞惱而猶豫地罵她主次不分,可是她依然在心裡默默祈念,多好啊,我的愛人送我一株花。
在一個類似世界末日之際的時刻,送給我一株鮮活的花。
“阿馬蒂森!”阿馬蒂森回神。
莉莉絲擠過一個身位,艱難地為她讓出空隙。
“他原來是個假人。”阿馬蒂森微仰着頭,嘴角也彎起來,“多麼像是行為藝術。”在那一瞬間,她微微着迷的樣子,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
阿馬蒂森向前走了一部,洶湧的人群從身後推搡而來,為壓出人類罐頭而做着不懈努力。
她們互相攬着,保護好身前的财物,腳下不停地沖出人群。
莉莉絲雙手撐在膝蓋上,然後擡手摸了把汗,她粗喘着氣,迎着太陽綻放出一個得勝的笑容來,惹得同伴忍不住想贊美她。
“莉莉。”阿馬蒂森拽緊了她的衣袖,突地變了臉色,惴惴不安道。
“我感覺,”她突然尖叫起來,然後帶着顫抖的喜悅說,“莉莉,我感覺她們動了!”
她說着,手不自覺按上了凸起的小腹。
然後她們來到了灘塗遍野的海島。
*
聞命原本有機會念大學的。
聞命記得,自己原本有機會念大學的。
他是電子掃盲計劃惠及過的孩子。
有一對負責支教的老師告訴他,聞雞起舞,改變命運。
很可笑、很土氣、很無力的八個字眼,但是沒有辦法,這是聞命唯一可以抓緊的稻草。
他出生的地方是座位于北大西洋深處的海島,交通不便,與世隔絕。島上有兩所小學,分别被不同想法的人霸占。當地原住民陸續搬走,尤其是年輕人,因為所有的年輕人都需要乘坐小船去歐洲大陸西端的奧本鎮打工,平時不回家。
西北海島常年風高浪急,島嶼上剩下的人裡,男人們開車給遊客當講解員,主婦們開咖啡館和民宿,家家戶戶都有咖啡館。
聞命不上學,從小沒有上過學。
教育是反人性的,聯合政府的教育是為了控制我們,然後洗腦,學校是他們施行暴行的工具!養大他的大人們這樣同他說。
他們稱呼自己,第四象限,存在的目的是隐藏自己。
他們總是懷有一種被害妄想,感覺有人在追捕他們,然後把他們的後代抓進“集中營”一般的聯合政府的學校,強制性改造他們。
所以他們總是東躲西藏,一開始遠走海上,後來遷徙至西北荒無人煙的海島。
這片群島呈弧形。分為内、外兩個群島,中間相隔北明奇和小明奇海峽。
為了躲避聯合政府的監控和大數據追捕,他們從來不用先進的、當代的電子産品和通訊工具,使用最最原始的方式聯絡或者記錄。
這裡沒有電子書籍,懸崖之上風起雲湧,暴風雨光顧幾個月,經常斷網。
最最最開始、記憶還沒有成型的那幾年,聞命和高地牛羊睡在一起。
他如同孤兒,在村子裡遊蕩。
他差點在公交車上出生,擁擠的公交車上血腥味濃重,小村落裡醫療條件極差,人們采取最簡單的方法拿剪刀收割人命,據說他的母親因此垮了身體,這也招緻母親對他的憎惡。
聞命喜歡偷偷跑到小教室聽阿瑪蒂森講經。有時候在小土屋裡,有時候在公交車上。他們如果要出門會很難,先從村裡坐車去鎮上,再從鎮上轉聯合航程。
親愛的莉莉。聞命聽到聲音。
阿馬蒂森躺在巴士車中,有些疲憊地呼喚。這些車年久失修,搖搖晃晃,阿馬蒂森伸手拉了拉窗簾,把頭埋進莉莉絲的肩窩裡。
然後繼續睡。
親愛的莉莉。她又說,“我這幾日總是想起年輕時候的歲月。有一次在尼泊爾呆着的時候,你指着遠處的雪山,阿馬蒂森,你看,雪山。于是我們一起看雪。”
孩子們和村民們都在起哄。
有個女孩跑到阿瑪蒂森身邊遞給她複合橙汁,阿瑪蒂森笑起來:“…那天莉莉絲煮加了孜然肉桂和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的奶茶,茶包,牛奶,香料包一起扔進塑料的熱水壺中,水開了一下子濺出來,咕噜咕噜!”
“結果莉莉也不顧飛濺的水捉起壺,倒進一次性杯子中,大口飲。”
“我們的條件太簡陋,我們要躲避蚊子,用的卻都是一次性水杯。”她這樣大聲說。
“然後呢?!阿瑪蒂森!”
“阿馬蒂森。”阿瑪蒂森說:“莉莉絲這樣叫我,在夕陽下。她問我你喜歡喝奶茶嗎?鹹的還是甜的?要加肉桂與羅勒嗎?這可能是那個地方能給我留下的最好的,一丁點的好處。”
“唯一一點點可以被稱為美好的……好處。”
“她說那個地方,還說好處,不叫回憶。”莉莉絲講話了。在某些措辭上,莉莉絲總是固執又謹慎。
“那是你長大的地方,卻不是你的家鄉。”
然後聞命看到阿瑪蒂森不說話了,阿馬蒂森默默記下,小心翼翼地默默記下,哦,那不是莉莉絲的家鄉。
公交車搖晃了一路,聞命知道了,她們在尼泊爾進行援助,在雪山中泥濘的道路上跋涉,莉莉絲的醫療隊同這裡的醫院接洽,幫助婦女生産,阿馬蒂森去了學校,一家一家勸家長送孩子們去上學。十幾年前這裡發生過長達十年的武裝沖突,緊張,不安,這是地區局勢,也是職業局勢。學校和基礎教育設施往往成為最先被暴力攻擊的目标。阿馬蒂森和校長談話,和老師呆在一起,他們的臉上曬出古銅色與土黃色,在雪山烈日下泛起白色的皮。
阿馬蒂森住在棚子中,有時候會幫着莉莉絲照看傷員。更多的時候她呆在學校裡,這裡設施簡陋,沒有風扇,沒有桌椅,沒有教職工宿舍,她在的地方,方圓幾千米都是大山,周圍卻隻有這一所學校。
公交車到站的時候,聞命跟着人群下車,有人見到了他,沖他呲牙咧嘴翻白眼。孩子們沖他圍上來,向他扔石頭。
“阿馬蒂森,”莉莉絲說,“你還習慣嗎?”她在溪邊接了一捧融化的雪水,然後把整張臉埋進冰涼的水中,流水打濕了她金黃的頭發。
“莉莉,我很喜歡這裡。”阿馬蒂森的膝蓋上躺着一本書,在這個地方,紙質書籍是奢侈品,所有的和知識有關的東西,都是奢侈品。
阿馬蒂森會畫畫,那些膚色同她相似的小孩子會撲到她身邊,撞過她的腰,肩膀,胳膊,然後聚在一起,睜着好奇的大眼睛看她畫畫。晚上的時候她給他們念童話,說要把蜂蜜抹在書本的封面上,這樣書本就是甜的,知識也是甜的。
孩子們在吵鬧,知識是甜的嗎?
你怎麼知道那是蜂蜜?
聞出來的?怎麼聞?
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她就站在那裡等。最近信号不穩,莉莉絲拿着平闆查郵件,他們說黃熱病的疫苗不夠了,對方沒回複。莉莉絲的團隊挨家挨戶給人們送去蚊帳,有的時候還附贈一個熱水壺,因為這裡的人常常喝未加熱的河水。一開始的時候居民對着文章很排斥,即便他們是免費的。同樣排斥的還有送子女上學,即便這是免費的。
現在這間教室裡有十幾個學生。
他們問,野蜂蜜和馬蜂蜜哪個更好吃?
他們問,蜂蜜也分很多種嗎?
阿馬蒂森笑着說,你們可以嘗一嘗啊。
然後聲音停止了,莉莉絲看到阿馬蒂森開了瓶子,那個瓶子是她從新西蘭帶來的,裡面的蜂蜜還剩小半罐。她用溫柔而細長的手指沾了蜂蜜,摸到童話書的封面上,孩子們雙手捧着書,一點一點舔起來。
莉莉絲開門走進來,把她叫出去。
“阿馬蒂森,”她叫她說。
“怎麼?”阿馬蒂森低着頭,她沒有擡頭看她。她還拿着那本童話書,紙質的書真的不怎麼多見,尤其是寫了通用語的書籍。
瑪莎是個小女孩,三年級,她從窗口望出去,見到自己的老師在和一個高個子的女人講話。
嚴肅,冷淡,還有莫名其妙的權威感。
她有着高聳的胸部,修長筆直的雙腿,金色的頭發垂到腰際。她沒有戴首飾,但是鼻子上有個鼻釘留下的印子。鑽孔的地方稍稍凹陷下去,看起來年代非常久遠了。
她看到那個女人低下頭同自己的老師講話,同時眼睛下意識轉了一圈,環視四周。她如鷹鸠的目光精銳無比,掠過瑪莎,微微一停,又往别處去了。
那一刻,整個人都要顫抖起來了。瑪莎心有餘悸地想。
她的眼睛是蔚藍的,凝望着誰的時候,有種顔色加深的趨勢。
“阿馬蒂森,”莉莉絲又說。她的目光從遠處移動到了阿馬蒂森的發梢。
“怎麼?”阿馬蒂森這次撫平了書本的折角,她擡起頭,揚起來一個笑容:“莉莉,我們的課快要上完了……哎呀!”她叫起來:“竟然已經中午了嗎?孩子們該吃飯了……”
莉莉絲捉住了她的手臂,讓轉身的動作停在這一刻。
“莉莉?”她皺起眉頭,似乎終于發現不對勁了。
莉莉絲的眉頭皺起一團波紋,眉眼壓低的時候有種凜冽感,所有人都不敢大聲喘氣了。
“沒什麼。”莉莉絲放開她的手。
“可是……”阿馬蒂森奇怪地捉住她的胳膊:“莉莉?”
“沒什麼!”
“可是……”阿馬蒂森轉過身看着她。
“沒什麼,”莉莉絲揉揉眉心,有些疲憊地舒了口氣說:“阿馬蒂森。”
她打量着對面的女人,忽然挑起一邊的眉頭,扯開嘴角微笑起來:“阿馬蒂森,你剛才在給她們上什麼課?”
她說,她湊近她說:“我聽到你說,如果你們不知道味道,就要嘗一嘗?”
她問:“是這樣嗎?”然後她移開了。
“你怎麼了?沒事嗎?莉莉,有事情你要告訴我。”阿馬蒂森皺起眉,走近她,仰起頭撫着她的眉眼,“莉莉,你太累了嗎?”
“沒什麼。”莉莉絲接着笑,她微微低頭,順勢把自己的臉龐藏進阿馬蒂森的手掌心中。“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們做了什麼?”
“我在給孩子們講知識和書本的重要性,書是甜的,你知道的,我們小時候也這樣……”
“那是你的小時候,我小時候沒有聽過這些……”莉莉絲在她掌心講着話,聲音似乎是溫熱的,如同噴薄出的氣息一樣溫熱,悶在阿馬蒂森的掌心:“親愛的,我是在貧民窟長大的,城市中心的貧民窟,知道嗎?流着黑色的污水,水會流淌到浮着野狗屍體的河中,再甜的書掉進河裡也是髒的臭的……”
“莉莉,對不起。……但是孩子們很開心……”
“瑪莎!”
“瑪莎!!吃飯了!!”
“瑪莎!”
那個叫瑪莎的孩子最後向窗前的人影投去一瞥,饑餓打敗了疑惑與好奇,她拉着夥伴的手,飛速跑遠了。瑪莎沒有穿鞋子,她們路過肮髒的河流,河水潺潺流過,流的很慢,上頭常常覆蓋着靛藍色或者深綠色的油墨,瑪莎的同學很喜歡在放學後摘些草杆子插入水中吹泡泡,她們互相比着,誰吹起的泡泡更大一些。
沒有老師陪着她們吹泡泡,但是阿馬蒂森會。這裡的孩子都很喜歡她,因為她活潑,天真,還會畫畫。她會無所顧忌地和這群肮髒的孩子玩耍在一起。
莉莉絲和阿馬蒂森的身份曾經無比尴尬。村裡的人們會認為她們是外來者,盡管那個金頭發的女人會講五種土語,但是她是金頭發的,外來的,女人。那個黑發的,更加嬌小的女人,則不會說地方語。她們常常用英文或者法文講話,很多時候,阿馬蒂森還需要莉莉絲當翻譯。那些更加高尚的人則不怎麼和她們打交道,或者她們會客套地,面熱心冷地同她們交談,說一些世界公民,多元文化或者第三世界的議題,說着他們還會不耐煩地四處打量,不停溝通,或者打斷,空檔的時候人聲中斷,取而代之的是燥熱的蒼蠅的轟鳴。
這樣兩個人。
“瑪莎!”
她的夥伴還在興沖沖地叫:“瑪莎!今天是蝴蝶酥!老師做的蝴蝶酥……快跑!”
“呀!!”瑪莎飛快跑着,腳下似乎踩了風,可她忽然回過頭,很是飛速地朝遠處瞥了眼,然後她的瞳孔微微縮小了。
然後她被同伴扯開了。誰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
那雙人影已經靠的很近了,她們很是親密,對着外界有種異樣的排斥感。高個子的女人把頭埋在對方的肩膀上,又側過臉講話,把所有微小的呼吸都噴到對方的耳畔。耳後的那塊肌膚很白皙,現在微微泛着紅。
莉莉絲沖着那裡吹了口氣,阿馬蒂森把她拽起來,将她的一縷頭發别到耳畔。
莉莉絲終于站直了身體,低垂下頭,單手挑起她的下巴,面無表情地看她。
“你也是甜的嗎?”
阿馬蒂森沒說話,扯着她的領子讓她低頭,然後送給她一個溫熱的吻。
你嘗一嘗不就知道了嗎?
聞命念叨着,知識是甜的回到家中。然後遭受一頓毒打。
他的母親怒不可遏,狠狠甩了他十幾個巴掌:“挨打了不會叫的狗!”
聞命受盡白眼,惡狠狠地轉身出門,身後留下無盡咆哮。
“真是夠了。”他像是蠻橫的高地牛。
這時候大約晚上九點,對面巷子裡急匆匆走出一個人。見他一臉血,很是高興:“呦!看看這是誰!小雜種!”
“愛麗絲。”聞命冷冷看她。
“狗東西。”
“我是狗,你是什麼?”聞命同她擦肩而過,陰沉道:“你跟我一樣從祖宗的棺材裡爬出來。”
他出了巷子口,看到地上蹲着一個人。甯芙正趴在地上看螞蟻上樹,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笑容燦爛:“嗨!”
他帶了劣質威士忌,和聞命坐在石頭塊邊喝酒。
聞命冷冷看他:“你來幹什麼?”
“嗨,嗨。”甯芙張開雙臂後退:“别這樣,雖然我追過愛麗絲,但是失敗了,我和她不是一夥的。”
“好吧。”甯芙慢慢走近他,“我為了我也叫過你雜種道歉,但是我這次是真的沒有惡……!”
聞命拿酒瓶砸了甯芙的頭,鮮血瞬時流了下來。
甯芙發出凄厲慘叫。但是隻有半秒,聞命緊緊捂住他的口鼻,換來對方劇烈的拳打腳踢。可是聞命令人驚歎得強壯,他手裡攥着半個破酒瓶,參差的刺距離甯芙的眼球隻有半厘米,讓對方毫無還手之力。
在漫長的幾十秒過去以後,他掰開對方的嘴巴,把盛了口水和污水的烈酒全部灌下去:“下次放的時候記得放冰箱冷藏,隔着半公裡都能聞到臭味。”
他說:“死人都聞得見。”
他把人扔在地上,甯芙抽搐着身體,涕泗橫流地扣嗓子,嘴裡發出嗚嗚咽咽的叫聲。
聞命冷眼旁觀,眼神和那些破酒瓶一樣傷人,居高臨下道:“你和英格蘭種豬一樣臭,臭得想死。”
聞命覺得這群人很蠢,他們好鬥又暴力,遇到事情隻能用拳頭解決問題。他常常被人揍到渾身青紫,發冷高燒,又會在忍無可忍地時候和他們一樣愚蠢,拿起拳頭揮出去。
打架到脫力,然後度過一個無比漫長的黑夜。
聞命慣常捧着一個小小的内部無線電台,站在懸崖邊找信号。身後是漫山遍野的野生動物,赤鹿、原始野羊和高地牛。
山下海浪花覆蓋過的礁石,聞命從懸崖上放羊歸來,他站在海沙上,冰冷的海水逐漸吞沒他的腳腕。
這裡常年陰雨連綿,分不清春夏秋冬。聞命在山間的巨石上刻線,他遠遠望着遠處的輪渡,有一艘大船一年來一次,他見到一次,便刻下一道記号。
這種生活一成不變。這裡是世人眼中荒涼陰郁的苦寒之地,海島常年籠罩在雲霧之中,聞命時常覺得自己是海島上的某塊石頭變成的,最後依然要回歸懸崖,或者沉入海底,與野鹿、矮腳馬融為一體。
聞命總是異于常人得強壯,如同曆經數百萬年風雨侵蝕的玄武岩石柱。他的目光堅定,唯有飽受風暴襲擊的島嶼才可以淬煉出這種目光。
戰争與海潮侵襲遍布山谷,工業革命的曙光未曾光顧古老的蠻荒,而他自己的靈魂牢牢根植于島嶼,和那些彪悍的村民、劇變的地殼、翻湧的岩漿、光裸的頑石沒有任何不同………他本身就是等待被馴服的荒野。
白天的時候他要跟着大人們組裝槍械,念誦經文,他們擁有自己的信仰,聞命知道村落中經常傳來南亞女人的低語,他已經習慣了那些神出鬼沒般的、時不時出現在自己背後的、穿着豔紅沙麗的身影。
他經常會挨打,毒打,那時候他惡狠狠地瞪着下令打他的人,像是一匹受傷的孤狼。
傍晚時分他要去碼頭做工,偶爾要去街頭的咖啡店和餐館幫忙。這裡沒有什麼外來人,但是有幾家人特别喜歡吃黏糊糊的咖喱飯,聞命在這裡學會了拿孜然與鹽巴煮奶茶。半夜時分,也就是懸崖上的高原牛停止叫聲的時刻,聞命要前往一家汽修店。
汽修店裡有一些古老的維修說明書,都是凱爾特文,聞命在這裡偷偷學會了文字,盡管是瀕危失傳的文字。
并且是盲文。
他卻依然如饑似渴。
汽修店老闆是個盲人,手頭有三五本盲文書。聞命陸續借走了,再還回來,文字艱澀,聊勝于無。
汽修店有幾輛報廢二手車,車載電台的質量比他手中的破機器好很多,運氣好的時候,聞命能聽到三個台的播報。
最常聽見的是“耶和華之聲”,據說這是普法電台,然而裡面常年傳出豬叫聲,嘹亮無比。
聞命便明白,普法就是學豬叫。
他發現這很乏味無聊,無聊之餘,心中又生出點異于常人的悲憫,強壯的蠻荒對于纖瘦的文明的悲憫。學豬叫,這跟他學牛叫、鹿鳴沒有任何不同。他覺得聯合政府不像大人口中那麼可怕,他們更像是傳說中脆弱不堪的壞人,巫婆,總是要被好人與英雄殺死,隻是至少他們養豬,不是滿嘴獠牙吃孩子的怪物。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私人電台是一群學生自己創立的,豬叫代表某種暗号。
在曆史上某一段時間中,文藝作品受到嚴格管控與審查,大量書籍被銷毀,數據庫被删除,于是一部分人聯結在一起,用手抄本和線下硬盤交流。
豬叫聲意味着,“我們又要聚在一起讀詩了。”
後來的某一天,具體來講,是聖誕節那天,聞命聽到了“耶和華之聲”中傳出誦詩聲。
他們在念一首詩,《我知道怎樣去愛》。
“我知道怎樣去愛。
我知道怎樣變得溫柔和順從。
我知道怎樣看穿某人的眼睛,
面帶迷人、魅惑、遲疑的微笑。
………
我的聲音——藍色小溪流水潺潺。
我知道怎樣去愛。我的吻把你等待。”
後來電台中傳出一首樂音,人們在唱歌,跳舞,唱片機裡是《running》,熱熱鬧鬧。
聞命明白了,他們在過年。而在這個夜晚,他知道了那個女詩人的名字,她叫持燈。
***
古老又壯闊的洞窟存在了幾萬年,火山灰因為一種奇異的合力牢牢擁擠在一起。這裡的日子那麼漫長,很多人的一生便也那麼過去了。
聞命呆的街區布滿塗鴉,滿目瘡痍,牆壁上留着斑駁彈孔,據說是當年街區火拼留下的證據。
“Syren!”汽修店老闆叫他。
“快過年了。”他送給聞命一本書,“新年快樂。”
那是本村莊大事記。像個戰利品。
汽修店老闆無兒無女,他最後的兒子在不久前出門扔炸彈,進行自殺式襲擊,傷了一座橋和十三個人。
村裡的人都以此為榮,他們以殺人為榮。
聞命也曾經想通過成為虐殺高手來獲得母親的關注,但是這個幻想很快破滅。愛麗絲和他一起纏鬥,并且把尖刀捅入了聞命的肚子,腸子淌了出來。
聞命這才知道她吃過一種神經麻醉藥,可以限制她們鏡像系統的反饋,因此抹殺道德感和羞恥心,哪怕是殺死自己的母親也眼都不眨一下。
聞命反手抽出刀,将通紅的刀刃刺進她的肋骨旁邊的土地中。
角力之下愛麗絲終于氣竭,昏死過去。
痛意和恨意燒灼着聞命,他在懸崖邊嚎啕大哭。
那一刻對愛麗絲的仇恨燃燒到頭頂,他一鼓作氣跑下山去,聽到愛麗絲連夜出海的消息。
三天後,女人沒有回來。
她吞下了炸彈,在一家醫院自曝,換來半棟樓的榮耀。
*
十三歲那年,聞命被人帶着出海,他們來到一個繁華大都市,大人給聞命換了身郵局衣服,讓他去一所大學投遞包裹。
工業化與城市化讓大都市燈紅酒綠,布滿大片刺眼霓虹燈,噪音、污染、擁擠是這裡的代名詞,可是更多的,是昌明科技,精英教育,極緻快樂。
聞命站在大學門口發現,手中的盒子沉甸甸的,因為裡面有一枚炸彈。
大學裡似乎在進行一場頒獎禮。
“World changer Delphino.世界的改變者,德爾菲諾…”
“要對人類的苦難保持永恒的悲憫,要對優越感報有長遠的警惕心,要對世界持有包容而開放的心态——”似乎有人在宣誓。聲勢低了很多。
“…我們在廢墟上增磚添瓦——人類進步的大廈由我們而建…”
聞命路過一處宣傳欄,看到上面的圖畫,古老的維多利亞式建築上長出仙人掌,後來他明白,那是一份校園複原設計圖紙,大學的某棟教學樓被人為大火焚毀。
“蕩——”
是主樓頂端傳出的鐘聲。
聞命仰頭望去,天高雲遠,一串鴿子從腳邊振飛,落在他的肩頭,密密麻麻遮蓋視線,又一陣風似的飛遠。
他站在大學門口,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進入大學。
後來有一對負責支教的老師告訴他,聞雞起舞,改變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