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大學收發室的炸彈引起巨大恐慌,好在被及時發現,A4紙大小的炸彈被巡邏官引爆,如同紙張碎裂,發出微弱的聲響,像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沒造成任何傷亡。
聞命在那天更換了那枚炸彈。
這一行為為他換來一頓毒打,他被吊起來,有人用沾了獨特藥水的柳枝抽打他,将傷口變得無法愈合,将恐懼蝕刻進他模糊的血肉中。
聞命後來知道,那陣子世界性電腦中毒,數據遺失,監控數據庫均被電子病毒炸毀。
大人們笑着讨論這些,聲音洪亮,仿佛就可以掩蓋他們瑟縮顫抖的情緒。
在聞命漫長的記憶中,有個黑頭發的女人叫做阿瑪蒂森,她會溫柔地對着貧民窟的女孩子們講詩。那是個目光悲苦的南亞女人,總是專注又虔誠地講,listen to the voice of the god.
擁有黝黑的側臉和卷發的女人與金發女人相擁,接吻,聞命深深看了她們一眼,把那八個字從心底翻出來。
聞雞起舞,改變命運。
就像大學門前那些張揚肆意的鴿群——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
但是也許還可以換成更加簡單的字眼,EDUCATED.
***
十六歲那年,再一次被人帶着離開海島的時候,聞命趁機逃了。
他在三年前離島後愈發勤奮,精心準備了三年,他依然機械廠和汽修廠呆着,卻在盡量窩藏器械。他必須學會利用工具,也必須了解知識,學習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生活規則、技能和聯合政府的地理、曆史和法律。
聞命沒有朋友,村莊裡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母親憎惡的“野狗”,因此他得到了集體性排斥和霸淩。
同齡人帶領一群比他小的孩子們對他指指點點,給他起外号叫“半條狗”,因為聞命學不會殺人,隻能看着他媽媽殺死自己的牧羊狗,聞命拼命争搶,卻終究失敗了。
他們于是嘲笑他野狗,沖他撒尿,做出一些羞辱性的、如同野狗侵,犯的動作,眼睛向着聞命身下打量。聞命不得不學會自保,拿着石頭扔他們。
然後他用肮髒而染血的手指撫摸書本,滿含畏懼和恨意。
大人們帶他登陸的那天,不巧碰到遊行,奧本鎮居民傾巢而出,滿街飄起悠揚的蘇格蘭風笛聲,粗犷豪放、音色嘹亮。人們大聲呼喊,吹響笛子,樂聲從懸崖飄往大海,宛如風浪海嘯,到處都是歡樂的氣息。
聞命趁機混入人群,消失在海岸線上。
他藏在一處觀鲸船旁,在海面之下憋氣,又等天黑時分遊出灘塗,随便找了一間打烊的海鮮店,藏在後門補眠。後門擺了很多用于遮雨的藍色塑料篷布,他蓋着篷布,充滿警惕地睡了。
奧本鎮位于蘇格蘭西北部,古樸渺小,卻是通往西北衆多海島的重要港口。其他時間想要上島離島,需要提前預約輪航。
那些大人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們隻找了他一夜,暫時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找這樣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淩晨時分,聞命醒了。他的身影如同矯捷的獵豹,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幾天後,聞命随着奧本鎮的偷渡船離開,他先在貝爾法斯特的海航停留了一星期,又随着出海的漁船回到奧本。
奧本是本地區最大的航線中轉站。在那一刻聞命才知道,他根本沒有戶口。聯合政府的官方數據庫中沒有他的身份信息,因為大人們根本沒有上報過,反而刻意隐瞞了。
空間器、公共交通車、懸挂式高鐵……這些工具都需要五官檢測或者指紋識别,如果他要去往别的地方,可選的遠程交通工具隻有航船。
聞命在這裡稍作安頓。
他身體矯健,又肩寬腿長,看起來高大俊美。因為常年的體力勞動,身上沒有一絲贅肉,腹肌分明,上面蜿蜒跳動着青色血管。憑借良好的身體素質,他找到一份碼頭卸貨工的工作。
聞命很想快攢些錢,辦個□□,然後離開這裡。
但是他沒有預料到,會再次碰上那群大人。
爆炸來襲的時候,他握緊拳頭,沖着海水的方向奔跑,左腳猛然被絆了一下。
聞命伸出手,向着腿邊摸去,先是自己磨損褪色的褲子,然後是一手黏膩血水。
他擡起臉去看,目光猛然頓在一處,腦海中沒來由地響起一句話。
像是土層之上裂出的縫隙,隻要有一根稻草伸下來,就要牢牢握緊它。
他的視線久久停留在那個方向,視野昏暗,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血水悄無聲息地蔓延。
地上躺着一個人。
*
“過去總是美好的,因為一個人從來都意識不到當時的情緒;它後來擴展開來,因此我們隻對過去,而非現在,擁有完整的情緒。”
聞命後來想,他的确把過去的一切都給美化了,甚至是忘記了。
因為他的前半生實在是一段……說不上愉快的經曆。
他叫聞命。
listen to the vioce of the god.
負責支教的人曾經問他叫什麼,他說,我叫聞命。就是要凡人谛聽上帝的聖音。
然而他又說,我不喜歡我的名字。
在聞命眼裡,這個名字更深層的意思是“認命”。
可是支教的人告訴他,聞雞起舞,改變命運。
對方笑着鼓勵他,言語中對他表示某種贊美和認可,聞命,這是個多好的名字呀。
syren.
他沒有講出來,syren是他的代号,島上的大家都稱呼他,syren.
“我叫…聞命。”聞命說。
沒有回答。
“聞命,就是聞雞起舞的聞,改變命運的命。”
“你知道聞雞起舞嗎?”
“一個叫組蒂的人和朋友互相勉勵振作。半夜聽到公雞打鳴,就起來舞劍,後來人家說聞雞起舞是及時奮發的意思。”
“命運的命你懂嗎?fate?就是隻有一個音節的字?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喂!你聽得見嗎?”
“……你叫什麼?”
你來自哪裡?我們去哪?你有什麼想法?我在說話你聽見了嗎?
沒有人回答。
聞命以為自己撿回來一個啞巴。
他撿到一個小孩,看起來十歲多的的小孩。這人給聞命的第一感覺是,嬌生慣養,可以輕易讓人聯想到香噴噴、熱乎乎的牛奶與蜂蜜。
黑街裡四處彌漫着硝煙、海風還有血水的腥味,令人作嘔。聞命還聞到了鐵鏽的味道,遠處還傳出幾聲槍響。他瞬間聯想到海島上的輪船汽車機械加工廠,那裡面有子彈制造機。
真是糟糕透頂。
聞命呸了一口,又回身去看。地上那人已經昏迷了,他流了好多血,小腿被彈片波及,劃出一道很長的傷口。
聞命狠狠心,一把将他抱起來,他一路疾行,矮身藏進了海港邊停泊的漁船中。半途對方醒來,他竭力掙紮,根本不聽勸,聞命心驚肉跳,最後狠下心,一掌劈下去,把人敲暈了。
奧本不能繼續待下去,聞命想。
前景很不樂觀,社會階層已經固化,光滑的壁壘森嚴,他知道在這裡取得一份所謂“戶籍證明”的希望非常渺茫。
因為某些不可說的地緣争端,聯合政府近些年加強了對這裡的戶籍管控。據他所知,在奧本咖啡廳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她二十歲來到奧本,卻隻有一張奧本的工簽,其他時候一直拿着隔壁大區的戶籍證明,出行與生活非常不便。
兩天後,他帶着小啞巴離開奧本,乘坐偷渡船來到了光明街。
這是他早就研究過很多次的地方,世界隔都,移民天堂,标準的低端全球化的縮影。
非常适合他。
對聞命來說,獨自生活不算困難,因為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前進,意味着他的人生正在從谷底爬向高處。
可是帶着一個啞巴是很麻煩的事。
這是聞命後來發現的。
那個小啞巴看起來年紀不大,渾身清瘦,腰和胳膊細得仿佛一折就斷,渾身透着股文雅精緻的書卷氣。他昏迷不醒的時候,聞命抱着他,感覺他的重量像是隻成年母羊,輕飄飄的,肌膚也軟,誰知道打起人來硬邦邦,疼死個人。
他每次醒來都在劇烈反抗,聞命慢慢靠近他,試圖吸引對方的注意,而一旦聞命靠近過去,對方就渾身直打哆嗦。他将聞命的手臂抓傷,還有一次趁着聞命不注意,想要逃跑,結果瞬間摔倒在門口,聞命急忙去扶起他,一不留神被他踹到了肚子。
劇痛無比。
聞命火了,他瞬間撲過去,拽住對方的小腿向後用力一扯,緊接着雙手制住對方的肩膀,一把抵在牆上,手手腳腳都固定住。
對方突然拿手肘頂他,三番五次,聞命吃痛,一不留神讓他撞開,眼看那人又要逃,聞命伸腿去跘,兩個人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滾在灰塵撲鼻的水泥地上,最後糾纏在一起。
“你為什麼就不乖呢?!!!”
聞命把他壓倒在地闆上,撐着胳膊嘶聲吼他。
他突然感到一股焦躁和疲累,亡命天涯帶來的恐慌和艱難似乎在這一刻齊齊爆發了。
對方愣住了,幾秒後,他筋疲力盡地合上眼,仿佛認命般撒手。
聞命愣了愣,他慢慢站起身,又試探着去攙扶對方。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那人臉上有幾道灰印子,隐隐約約滲出血絲,應該是剛才不注意,在地上蹭出來的。
聞命瞬間有些内疚,他全身僵硬,讪讪起身,又俯身去拉這個一聲不吭的啞巴,嘴巴嗫嚅着道歉:“你為什麼不喊疼啊?對不……”
他話沒說完,小腹又被人踹了一腳,那一腳又快又狠,小啞巴用了十成十的力度。
聞命相信,要是再偏一點,他一定會血濺當場,爆蛋而亡。
“你他媽的…!”
聞命真的生氣了,他陰沉着臉,一把将對方拖回來,踹翻椅子抵住門,又用一種綁縛高地牛和野羊的方式纏住對方的手腕,眼角瞥見一塊抹布,聞命抽過長條布,将對方的手肘綁起來。
“你跑什麼跑?!你自己不知道腿瘸了嗎?你他媽再跑…!”聞命一腳踹上身後的牆壁,天花闆稀裡嘩啦往下落灰:“…這是個紙闆造的!紙房子!懂不懂!再來一次整間屋都讓你拆了!”
“你他媽的!”聞命狠狠罵他:“你他媽的…!”
可是不管他怎麼說,對方都不講話。
“掙分錢容易嗎?!就知道拆家!你他媽把我昨天撿的鎖撞壞了!”
“鎖!他媽的你知不知道這是鎖?!見過沒!知道我翻了幾個垃圾桶才找回來的嗎!”門被聞命扯得咣咣直響,他拽着那個人,一定要對方知道,看個明明白白:“你聽明白沒有!”
還是沒有人回答。
最後聞命不解氣,輪圓胳膊把椅子摔了:“你快把屋頂掀了吧!”說完摔門而去。
聞命有一張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他發怒的時候,滿臉陰沉,渾身肌肉緊繃,像個煞神。
那人急促地喘息,憔悴又狼狽地喘了很久,他慢慢蜷起身,下巴抵住膝蓋,動作緩慢而僵硬。
他的抗拒表現得那樣明顯。這幾天裡,這人不和聞命講話,不做出任何反應,隻會面對牆壁睜着眼睛,他整夜失眠,平時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到透明,寂靜而憔悴地躺着,好像快死了。聞命沒有辦法,隻能時不時摸摸他的鼻子,确認他還在喘氣,而不是一不留神就死去了。他想起來就摸,有時候忘記了,再猛然想起,能把自己吓掉半個魂,仿佛對方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裡一命嗚呼了。
聞命站在牆邊,背靠着門,胸口因為暴怒而急促起伏。
“好心當成驢肝肺!”
他忍不住對門闆大吼。
依然沒有回音。聞命已經放棄去聽對方的回應了,他長長吐出口氣,轉身背對着破紙闆房,身體用力砸向牆壁。
真是無聊、讨厭、糟糕透頂!
就在他鬧心憤懑地望天的時候,身後的屋内突然傳出一聲冷笑。
聞命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他飛速回過頭,确認那聲滿帶嘲諷的冷笑聲就是屋内傳來的。
“你剛剛……”聞命滿腦空白,他嘴角抽動,艱難确認道:“你……你剛剛在笑?”
屋内突然安靜。
聞命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對方又不理自己了。
氣死我了!!!
真他媽的犟!
聞命狠狠踹了腳門闆——
操!
今晚不給你吃飯了!!!
*
那天晚上時敬之沒有飯吃。
事實上,他一直不怎麼吃飯,一開始自己捱了三天,在第五天的時候暈乎乎的,聞命趁他無力招架的時候,掰着他的嘴,灌了杯熱可可下去。
從那以後,他不怎麼排斥吃飯了。
那天晚上吵架以後——或者說,聞命的單方面情緒宣洩以後,聞命沒有走。
他在門闆房門口來回轉悠,暴走幾十分鐘,感覺自己氣消了,又鑽進房裡收拾殘局。
因為他知道,小啞巴是不會主動做什麼的。
果不其然,滿地狼籍。
對方明顯對這裡的環境毫不在意,且不上心。
屋裡沒有電,聞命弓着腰,摸黑清掃地上的垃圾。他先把大塊破家具撿起來,再用手持掃帚清理剩下的碎屑。這很費力,整個人矮下身,趴在地上清理。
他就這樣忙活了半個小時,出了一身汗,心中徒增無力感,可那些煩躁的情緒似乎也軟化了,神經不再繃得那麼緊。
你和他賭氣幹什麼呢?聞命無奈地想。
真是自找沒趣。他苦笑着搖搖頭。
他人呢?
聞命一邊清理一邊想,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
啊,真的是好煩,為什麼要把椅子摔了,他清理上面的青苔和黴菌就搞了大半個鐘頭呢,真他媽絕了,散架了,這可怎麼搞…?找個釘子砸吧砸吧還能用嗎實在不行拿繩子捆一捆,更結實……
忘記給他解開繩子了!
聞命猛然心驚,倏地起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呢?!
聞命在屋裡飛速察看,在一個破窗口下找到了人。
對方被捆着手臂,半靠不靠地倚在牆角。好像聞命對他做過多麼過分的事情一樣。
“我……我給你解開?”
聞命試探着靠近他,輕聲道:“你還…活着吧?”
那人微微動了動,頭向這邊偏過來,又偏回去,神色厭倦,眼睛半阖,近乎無視聞命的存在。
一股火苗竄上聞命的腦門,他負氣轉身,開始噼裡啪啦收拾屋子,制造出巨大的聲響。
那之後三個小時裡,聞命都沒有再和對方講話。但是半夜三更,他趁着對方不注意,飛速解開了那塊抹布。
聞命有點怕那人胳膊被勒壞了,雖然他對自己捆山羊的技術無比自信。不過他下手沒輕沒重,又覺得那個小孩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沒受過什麼苦,萬一勒出毛病來就不好了。
小啞巴在窗戶下倚着牆,他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他從背後靠近對方,窗戶外的月光砸進來,從聞命那個角度看,小啞巴掙紮的時候把破抹布搞成了死結。
他從背後偷襲,一把壓住對方,那人渾身一哆嗦,又開始拳打腳踢。
“噓——噓——”聞命抱緊他,手臂上的肌肉因為用力鼓起:“你冷靜點!!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動!别動!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那人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一直重複,我不是故意的。
說着動作不停,空氣裡傳出“唰”地一聲。
一把薄薄的銀刺刀片貼在了白皙的手腕處,緩慢地摩擦,一下又一下,輕易拂過脆弱的血管。
那一刻聞命感覺懷裡的人都不會動了。
聞命狠狠心,三下五除二割開破布,一把将刀片合攏。
空氣中再次傳出“唰”的開合聲。
這像是個信号,那個人肩膀一塌,緊接着渾身都顫抖起來,他忙不疊抱緊手臂,身體繃成一隻蝦子。長期不活動,手臂已經酥麻了,他也不在乎,隻是一直抱緊自己。
他的手臂抱得死緊,聞命直覺不對,伸手用力去扒他的胳膊,那人抱得更緊,肩膀和手肘的骨頭支楞起來,特别硌人。聞命感覺自己快把他的手腕捏碎了,對方卻仍然不撒手。
這個時候聞命其實有點累了,也有點心軟,他心想松手算了,卻又不死心,一把掰開對方的手指。
“晃蕩”一聲!
他們頓時都愣住了。
聞命看到一根槍管,整齊地折疊在對方的襯衣之下。
那根槍管被某種人工纖維包裹,狹窄如某種深海魚類的脊骨,就藏在鎖骨下方,現在整個暴露出來,閃現出冰冷的光澤。
是一把微型脈沖槍。
槍口此刻正對着聞命的方向。
宛如當頭一棒。聞命瞬間僵硬,腦中嗡嗡作響。“你…”
他剛說了一句,那人又迅速後撤,小腿肚在地上擦出一天長長的血痕,他像不知道疼一樣,繃緊了雪白的下巴,全身戒備地朝着聞命的方向。
看他這樣,聞命心裡一酸,忍不住後撤一步,他的心中五味雜陳,全身肌肉都因恐懼而緊繃。
話在嘴邊轉了好幾圈,聞命最終沒有說出口。最後,他的喉頭滑動幾番,啞着聲音說:“我不動……我不動……”
“你………”聞命垂下眼,有些茫然地說:“你不要害怕……”
那天的對峙以聞命主動投降而告終。
他慢慢撤退,撤到七零八落的破爛家具旁,開始一言不發地收拾東西。
聞命生活習慣還是很好的,雖然他是被蠻荒灘塗與兇猛海嘯養大的孩子。文明社會沒有教給他的求生本能,大自然都一一饋贈給他了。
聞命會做臨時急救包,裡面裝滿幹糧、急救用品、驅蟲劑、槍支潤滑油、魚線,有時候還有些精制刀片,長短大小不一,共同之處在于鋒利無比,可以确保聞命在生死攸關的搏鬥中占據上風。
他以前參加的戰争,敵人都是大海、野生猛獸、整個由聯合政府驅動的“人類文明社會”,還有莫須有的“那群壞人”。
當面對一個弱小的人類個體,一個未成年的小孩,聞命下不去手。
他找出一塊抹布,把銀制道具擦幹淨。因為怕吓到那個人,連開刃的時候都是輕手輕腳的,把開合聲撚滅于掌心。
聞命擦了一會兒,又把刀收起,然後起身來到屋外,朝着垃圾桶走去,丢完垃圾又回來,全程保持沉默,寂靜的夜裡隻有他走路時候的擦擦聲。
聞命說得沒錯,他們的臨時落腳點是紙闆房,
那是一間很小、很破、特别髒亂的寮屋,都是那些吸毒的人想找個安身之所,臨時搭建的。所以很脆弱,下雨天會一直滲水。多年來,牆角被水浸泡沖刷,長滿了青苔和黴菌。
聞命彎腰拍拍膝蓋上的泥土,又對窩在牆角的人平靜地道歉,“我給你道歉,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人眼睛低垂,雙唇緊閉,表情仿佛永久性凝固,化為一處雕塑。
聞命講話,對方都沒什麼反應,聞命有些許失望。
但是緊接着他的表情緩和了,他想,慢慢來吧。
他不會再逼迫這個人開口了。
他尴尬地咬咬牙,靠在另一邊的牆角睡了。
***
那天晚上以後,他們維持了一段短暫的和平。
聞命不再刻意接近他,而是像飼養某種野獸一樣,隔着一段距離,把食物放在遠處。這時候那個人沒那麼抗拒了。
後來是藥品,到了光明街之後,聞命用很少的錢就能搞到優質仿制藥。世界工廠的勞動力非常廉價,這是假冒僞劣批發地。
最初小啞巴的腿受傷了,聞命用最原始的方法為他處理傷口,他拿五十多度的威士忌烈酒清洗血肉模糊的地方,再拿紗布包紮,後來又在傷口上覆蓋了黑乎乎的草藥,那都是聞命自己在山區高地采集的野草加工而來的。
他塗藥的時候,那人還昏昏沉沉的,半夢不醒。
從奧本離開時,有天晚上聞命給他撕裂的傷口縫針,半途中他疼醒了,卻隻是睜着眼睛不說話。草藥的麻醉威力遠遠小于麻醉藥品,他的臉色白到吓人,濕淋淋的黑發緊貼耳鬓,全程卻一聲不吭,隻是失神地面向船艙。
在奧本鮮血淋漓的腿,到了光明街以後慢慢結痂了。
一切都在變好。
聞命找到一份餐館的工作,他一下子打了三四份工,這樣似乎也很好,因為他們終于不需要朝夕相對,也少了劍拔弩張的機會。
不久以後聞命淘到了唱片機和舊磁帶。
它們是文明社會的象征。
就跟盲文一樣,跟凱爾特蓋爾語一樣,跟車載電台裡的新聞故事還有持燈講過的無數詩歌一樣。
聞命思考不明白對方的過往經曆。
但是有一點聞命還是懂得的,有錢人家的小孩都看書,懂藝術,是精英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時候聞命心裡又生出一些癢意和反心,他的好奇心勝過理智,趨勢他再去碰壁,去招惹那個不動不笑不說話的小矮子,去刺激他做出一些表情,又或者呈現出不同的反應。他在心裡把台詞演練幾百遍,再用一種尋常口吻提起持燈,他講自己以前聽過的話劇和詩歌,他同對方分享自己最愛的唱片集,他滿嘴不在乎,但是心裡總是妄圖得到一份認可。哪怕是簡單的認可。
他拿着唱片慢慢靠近小啞巴。他看到對方抱緊了膝蓋,縮起肩膀,整個人都緊張起來。
這時候聞命便停下腳步,伸長胳膊把唱片放在對方手邊的桌子上——他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聞命若無其事地走回桌前捧起菜葉,嘴角的笑意戳穿了他心情很好的事實,聞命臉一沉,看向一言不發的人,一本正經地說:“我做飯去了。”
他的心裡升騰起惡劣的情緒,那種簡單的快樂。
十六歲的聞命難以定義自己的這種行為,好奇、自負、争強,或許還有一份單純的仰慕。
天真,樂觀,盲目……他用一種最原始而直白的方式去争取一個人的注目,并且越來越長久地希望那種類似于眷顧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每當對方出現一點點異于平時的反應,聞命心裡總會情不自禁唱起輕快的歌。
聞命憋了幾天就又忍不住了,開始事無巨細地和對方講話,哪怕得不到回應。他問你覺得今天的薯角好吃嗎?你喜歡黑椒醬的還是辣椒粉的?我喜歡辣椒粉的。你覺得前天那個《愛的禮贊》好聽嗎?我特别喜歡pief版本的……我去做工啦,今天有雨你不要去北牆角,那裡漏雨我還沒修……我回來啦。今晚吃口蘑好不好?
聞命從隔壁街區讨來幾輛報廢自行車,然後改裝成一輛,他在車頭裝了一個聲音穿透力極強的鈴铛,哪怕雷雨天、隔着老遠、仍然可以被人聽到。
被他希望的人聽到。
聞命每天騎着破爛貨上街,風馳電掣,車把到車輪顫顫巍巍,無一不響,别人躲得遠遠的,聞命自己卻抑制不住地張開雙臂,快樂地空手騎車。
他抑制不住那種卑劣的快樂,他想對方笑,又總有一種把對方欺負哭的躁動,但是更多的時候是不忍心,所以他希望對方會好。
那種一碰就碎、脆弱溫軟的溫室裡長大的小孩,和野小子聞命完全不一樣。所以聞命無微不至,像是照顧某種動物的幼崽那樣去飼養一個人類小孩。
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反而每天因為雞毛蒜皮的細微舉動而心滿意足,那些簡單的快樂趨勢他去做出更多。
從觀察他的神色,動作,氣息,脈搏,傷口,再到他吃了幾口飯,他愛哪棵菜,他喜歡雨水還是晴天,他聽了幾首唱片碟……聞命毫不自知地把這一切銘記于心。
哪怕這個人多吃幾口飯,聞命都會活蹦亂跳一整天。
聞命會自己找理由來壓制自己,他自己勸自己說這是因為他們都在十幾歲的年紀,十幾歲的小孩胃口都特别好。
可是他又暗自竊喜,那可是小啞巴,幹幹淨淨、文靜雅緻的小啞巴,他才不是普通的十幾歲泥孩子。
再也不是小雞啄米了,聞命欣慰地想。
很長時間裡,他對小啞巴的擔憂超出了他的經驗和想象,因為他從未窺見過這種人的生活碎片,也未曾有過與此有關、與此相似的記憶。
他在一個最猝不及防的時候和這個人相遇,開啟一場亡命天涯的逃亡。
聞命一無所有,在這樣一個沖動冒失的年紀裡,他其實并沒有準備好。
可是他們在光明街相依為命了。因為一場爆炸,一頓讨生活的晚飯,一場無疾而終的幹架……他們的人生就這樣被捆綁在一起了。
這像是種隐秘的片段,珍藏在聞命的潛意識中。
聞命以為就這樣下去,小啞巴會一點一點接納自己的,然後自己努努力,就可以引誘對方開口了。那一天在他的夢想中,隻是他沒有想到那一天來得這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