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攪蠻纏好一會兒,對方不為所動,聞命卻忽然想起正事,開口問他:“…你手怎麼了嘛?”
不問還好,一問不得了。
“有老鼠。”小啞巴說。他面上平靜非常,隻是攥緊了袖口。
小啞巴被老鼠啃了。
準确地講,是被老鼠舔了。
有老鼠在屋裡舔手手,他實在忍不住,從裡頭逃了出來。聞命進屋捉老鼠,老鼠沒逮到,蟑螂好幾窩,他提着垃圾出門,一轉身正好看到豎嘴獠牙的大耗子,正在小啞巴腿邊,沖着那條傷腿張嘴,聞命下意識伸手去擋,胳膊上瞬間多了兩個大窟窿。
一個小時以後,聞命從貝倫大廈的黑診所裡出來,在隔壁街道居民樓門口看到了搶修通知。
封鎖線劃到了隔壁街,工程隊挖開道路搶修,貝倫區屬于安全區,他們不需要臨時搬家了。
聞命身上打了最新款消毒針和疫苗,總共耗去一周工資,診所的老大爺是三代移民,手到病除,見他口幹舌燥,滿頭大汗,送他一壺潮汕茶。小啞巴一路跟出去,又一路跟回來。他拽着聞命的衣角走路,被聞命拒絕,聞命拉過着他的手牽着,繞過地面污水與崎岖不平的地方。
小啞巴終于出門了,不變的是依舊沉默寡言。
簡陋的紙闆屋内,傳出低低的說話聲。
“………我從家裡逃出來的。”
“家裡人重女輕男……我整天被毒打,被吊起來打,所以不想回家。”
“然後我叫聞命,一開始的意思是你要接受這操蛋的人生,也就是認命的意思。”
“你從哪來?”
沒有回答。
“你想去哪?”
沒有回答。
“……算了,你先吃飯吧。”
“嗯。”
這次有回應了。
聞命啰哩巴嗦,手腳麻利地端出兩盤子菜,站在桌邊慷慨陳詞:“熱烈慶祝我們在光明街煤氣洩露事故中大難不死!今天吃兩盤,主菜西紅柿炒雞蛋,加餐半塊蘋果!鼓掌,誇誇誇!”
自帶配音。
小啞巴靜靜坐着,等了好一會兒,見聞命沒什麼反應,才試探着伸出手,雙手合十地鼓掌,誇誇誇!
聞命等的就是這個,他把盤子擱下,笑逐顔開:“開飯!”
“西紅柿!洋柿子!番茄!你懂嗎?我在超市看到了兩種,一種很硬的,拿來做冷切三明治,你喜歡吃三明治嗎?…啊看來你不喜歡。還有一種軟的,帶梗那種,貴一點,可以炒着吃,炖菜吃!”
“…我放了洋蔥絲、胡蘿蔔還有牛肉丁,你吃嗎?我記得這幾樣你都不過敏的吧,前幾天吃咖喱裡頭也有牛肉丁……”
這天晚上聞命的心情都是很好的,受點傷破點皮都不算什麼。
意外的是零點時分,窗外霓虹燈忽然斷電,咔嗤一聲,壽終正寝。它經常這樣半死不活,聞命隻當是尋常斷電。
他鋪好了床,破爛屋裡終于有了床,然後叫小啞巴來睡覺。
然而小啞巴似乎很恐慌,他像是被白天的大耗子吓住了。聞命很想去開唱片機或者拿電磁帶給他助眠,哪怕不能入睡,拿來解悶也是好的,他知道人在有事情幹的時候,就不會胡思亂想。
可是沒有辦法,聞命翻了翻磁帶機,發現有幾個破磁帶已經被聽壞了。而唱片機太老舊,需要插電。
“我要不——”聞命心生一計,“我說故事給你聽?”
他說,“反正我也睡不着,我給你說說小豬跳跳的故事。”
小豬跳跳是聞命自己臆想的豬,他知道“耶和華之聲”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因為那頭哼唧哼唧的老母豬就叫耶和華。老母豬下了好多崽崽,有一頭死掉的就叫跳跳,聞命私下起的名字。
他臆想有這樣一頭小豬。
這一天,他講了小豬跳跳和朋友葡萄的故事。
小豬跳跳站在架子下擡頭看着葡萄,說,“葡萄葡萄,你睡醒了嗎?”
葡萄說,“我睡醒了,你好呀,小豬跳跳。”
小豬跳跳問,“你長大以後要做什麼呀?”
葡萄說,“我長大後要成為甜甜的葡萄酒!”
小豬跳跳靜靜地不說話。他其實想說話,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死亡對他來說是太遙遠的事兒了。
葡萄說,“不要悲傷,哪怕沒有人把我摘下來,我也會衰老,落在地上。生命隻是暫時租下了我們,終歸要還給死亡。”
小豬跳跳說,“那你就回到泥土的懷抱,來年又長成一株葡萄,我們就可以再見面了。”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鲸魚也是這樣的。”
葡萄說,“可是我不想那樣啊,我希望變成甜美的汁液,裝在晶瑩的水晶杯裡,映在人們的眼眸,發出寶石的光芒。”
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光彩大亮,勢崩雷電。苦寒光電自帶殺氣,如同銀刀劈裂天幕。那是道道極光。
寒光順着破窗漏進來。
聞命一把抓起桌上的通訊器,眼看着通訊器信号随着時間越來越弱,最後完全中斷。
同一時刻,遠處傳來陣陣巨響,像是爆米花炸鍋的沉悶聲,緊接着,粉藍色霓虹燈怦然爆炸,随着“刺啦”巨響,火花從燈箱後河流般竄出。
“我們走!”聞命拿起自己的急救包,拉着小啞巴出門。他的腿有些不靈便,好處是傷口都已結痂,留下新的瘢痕。
煙霧被火花照耀成橘紅色,街頭巷尾湧現出人群,如同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軍隊。聞命帶着人一路奔逃,慣常牽緊衣角。
“是太陽磁暴!!!”
滿街開始傳話,“是太陽磁暴!”
這裡是罪惡之城,“孤獨星球”,高達50層的摩天高樓,曾經是這個區域的地标性豪宅,現在淪落為整個世界中心的貧民窟。
來自全球十大區域、300多個行政區的、面孔各異的移民與新移民聚居于此,破舊的高樓如同雀籠,塗鴉牆上寫滿血紅、烏黑的塗鴉,四處透露着衰敗、危險、肮髒與低廉,香車寶馬戛然止步,流浪者、殺人犯、□□犯、樓鳳、非法勞工、避難者随處可見,龍蛇混雜、九反之地、罪惡之城………這是真正的“社會叢林”。
社會上層将這裡遺忘。
工人們不喜歡移民,雖然他們聲稱,針對的是各種類型的移民,但是更多意義上,那些人是視其為競争對手,認為他們威脅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聞命聽到一個人在吼:“都退後!都别靠近!讓我先走!”她忽然爆發了:“我有病!我有病!”
也有人說:“讓她走!你們也不想留她在這四處傳染吧!”
這真是個非常荒誕滑稽又“可笑”的景象:在十幾層樓高的地方燃起大火,大腹便便的紅燈區婦人用力在地上爬,蓬頭垢面的拾荒人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手。周圍有禱告的、起哄的、驅趕的、咒罵的……
這像是一張巨大的幕布,所有人——所有社會和組織中身份不同的人一起聚集到一個幕布下,約定好對于某個人進行怎樣的處置。
聞命低聲說:“那是個樓鳳,因為欠房東錢,就一直拼命接客。”
“她好像拿到了一張偷渡的船票。”
聞命和時敬之在這個四散奔逃的夜晚目睹一出鬧劇。原來他們是一群偷渡客,因為利益紛争起了沖突,最後聞命看到女人一頭栽下高樓。
小啞巴繃着臉,一言不發。
聞命輕聲說:“預設的立場沒有意義,那就把一切歸零好了。”
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在預設立場的時候,都被戴上了無知的幕布,也就是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弱者,為了避免受損,制定的方案會是傾向于底層的。
因為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是欲望是無限的。
人們總想走向真理,卻大多在半路誤入歧途。
正所謂殿堂高聳,人間戲場,聞命在燦爛的極光下捂緊對方的眼睛,呈現出保護的姿勢,這是一個态度。
“她死了。”聞命輕聲說。
他感覺手底下的眼睛變濕潤了。為陌生人流下的眼淚很燙,聞命知道。
人們還在喧嘩逃命,聞命帶着小啞巴躲在一處臨時安置點,在自動售賣機買了熱可可哄他喝。對方受過良好的教育,從來不給人添麻煩,似乎也從不需要人照顧,但是聞命總是會起恻隐之心,他端着有些燙手的紙杯吹,吹涼了再喂給他。
小啞巴抿緊嘴巴,隻露出小半個下巴,很不配合。
“容易撒。”聞命說:“杯子不結實,你快點喝。”說完覺得不對,又糾正:“慢點喝,慢點喝也可以,不能嗆着,不着急。”
他湊過去,舉起手臂,他看着對方蹲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啜飲,那個姿勢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有點像古典油畫裡英國淑女做的,顯得嘴巴都變小好多。
聞命心裡癢癢的。那人又推他,聞命說:“…我不喝。都是你的。”
他擡頭環視周遭,四處都是火光,變壓器不穩定,時時有崩潰的風險。
而滿地血肉崩裂爆響。
聞命收回目光,對方喝完了,靜靜等着他,聞命忍不住給他擦擦嘴,拉着他站起身。
很多個瞬間聞命在感知危險方面如同敏銳的野獸,頑強和執着在苦難澆灌的土壤中不可抗拒生長出來。誘使他在格外危險的那一刹那做出自保的本能反應。
聞命望着被黑色天線遮蔽的大樓,又遠遠望着自己的藏身之處。
在後半夜,他找到了收保護費的蛇頭,掏出幾乎所有的錢财租下了一間帶半個地下室的空房。
這是貝倫街附近的荒涼地段,旁邊是貝倫區的隔離牆,上布滿黑紅色塗鴉和大洞,聞命用眼睛估算了一下那堵牆的高度,認為這是一個相對安全和便利的住處。
後半夜,聞命帶着人回到紙闆房收拾行李。
他們實在沒什麼可以帶的,聞命挑了最值得搬走的工具和食物放在行李袋中。他最重視的其實是唱片機和舊磁帶,這是聞命眼裡最最值錢的東西。
窗外又開始落雨,嘩啦嘩啦,流水在地上蔓延,把幹涸的血迹浸泡,沖刷。
他們聽着夜間冷雨,在紙闆房的床邊并排坐着,聞命自說自話,把那個故事講完。
*
蛇纏繞着葡萄藤,悄悄靠近,俯在葡萄耳邊說,“那我就引誘亞當和夏娃喝下你”。
葡萄說,“他們會為我發出驚歎的。”
蛇說,“他們為自己的欲望發出驚歎。”
葡萄說,“那也沒關系,他們喜歡這種像血液一樣的顔色,而我會成為他們臉上的晚霞。”
小豬跳跳說,“你是一個詩人。”
蛇盯着葡萄,說,“你臉紅了。”
葡萄說,“才沒有,我隻是更熟了一點點。”
更熟了一點點。
門外的爬山虎依然蒼綠,雨水打在車鈴铛上,時不時敲擊出脆響。
明天是新的一天了。聞命看着窗外的大雨神遊。
這個晚上也不是沒有收獲的,聞命用一個故事換來了小啞巴的名字。
他叫小敬。
***
他在此後的幾天裡都在給時敬之講故事。
那些故事很簡單,聞命常常即興發揮,他把從電台裡聽來的故事和山林間孕育的奇聞異事結合在一起,湊在小啞巴耳邊講故事。
後來,聞命偶然擡起頭來,發現時敬之正以一種安甯的神情望着他,他一動也不敢動了。
聞命曾經無時不刻不在擔心,他出身于第四象限,這是烙印,也是原罪。他帶着被害妄想去猜測聯合政府的爪牙一直在搜尋他,他已經十六歲,過了未成年人保護法案。也許某一天,身後會突然出現一隻手,把他從黑暗的島嶼抛到光天化日之下的人群中,那時他将無處遁形。
現在他開始擔心别的事情了。
新的住處依然潮濕,牆角布滿黑色滑膩的青苔。聞命想搞點石灰粉,把那面牆補一補。
因為屋裡進了蛇,聞命發現的時候,随手拿了水果刀,斜刺裡一人比他還快,一道白光擦着他的臉龐閃過,“嘭”的一聲,牆上破出大半個彈坑,血潑了半牆,半米長碗口粗的蛇開膛破肚。
聞命驟然回頭,時敬之舉着手臂,滿臉冷淡,手中的那隻袖珍槍還散着熱氣。
聞命僵在原地。
時敬之有些疑惑,沖這邊轉過臉。
聞命僵着臉,剛想說“要不咱先打個商量把槍放下”,下一秒時敬之飛快把槍收起來。
可能因為聞命一直沒有說話,他小聲道:“胳膊麻了……”
“啊?”聞命一噎,眨巴眨巴眼睛,轉念想小孩子身體還沒養好就這麼動刀動槍的。他大步上前捧起他的手揉搓,又左捏捏右捏捏對方的肩膀:“還麻嗎?這樣呢?這裡?小孩子家家的吓我一跳!合着咱還是個冷面天使哈。”
“唔。”時敬之垂下眼,這才說:“好疼啊。”
*
這天聞命又去上班,回來發現小啞巴在切西紅柿。
其實小啞巴跟他的相處真的變和平了,不再是聞命單方面的“自作多情”。
昨天,他給聞命留了半顆青蘋果,大前天他趁着聞命不在偷偷洗碗。
這次他又在偷偷做事了。
家裡還剩下幾棵西紅柿,聞命為了做熟食,專門買了貴的。
聞命忍不住站在門口看他。
他很不熟練,一把切到了手。
“晃蕩”一聲,門闆被撞開。
聞命沖過去拿水沖傷口,時敬之愣了愣,聞命說:“小敬!你在做什麼?”
“做飯。”時敬之說:“你沒回家,我想做飯吃。”
“沒關系,你可以等我回來做。”聞命瞬間懂了他的意思:“又不累。”
時敬之又是一愣,他忽然說:“好疼啊。”
說完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聞命不明所以,他也愣住了:“很疼嗎?啊……出血了!很疼啊!我給你吹吹!吹吹!吹了就不疼了!”
他湊過去吹時敬之的手,對方卻很抗拒,時敬之握着聞命的胳膊,手指碰到了聞命的紗布,聞命還在黑診所打消毒針和疫苗,他比較倒黴,遇到了一直變異的大老鼠,傷口處理起來比較麻煩,他要連着打三針,然後間隔半個月、一個月打兩針。
時敬之竭力握住聞命的胳膊,他很執着,卻又好像不怎麼敢握緊,就一直說:“好疼啊。”
聞命啞然。
他慢吞吞地把水龍頭扭緊,等不出水了,再拿起幹淨毛巾把時敬之的手指擦幹淨。他避開受傷的部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過去,緩慢又細緻。
他擦完以後,又轉身去拿急救包,掏出裡面的紗布和藥品,一圈一圈把傷口包好。
然後他開始疊毛巾,毛巾被放在一旁,疊得整整齊齊。
“……沒有關系。”聞命做完這些,低着頭說。
他的嗓子好像被堵住了,啞聲說:“……沒有關系。”
聞命的心像是被什麼揪住了。
他緩緩擡起頭看着時敬之的臉,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輕聲說,不疼的。
他看到時敬之的臉又隐忍地皺了一下。
然後他自然而然地張開雙臂,把這個人擁入懷中。
他們在光明街陰暗潮濕的寮屋内擁抱,一個嘴裡說,好疼啊,一個慢吞吞解釋,不疼的。
時敬之在哭,無聲無息地哭,眼淚全部滴到聞命的衣服上。聞命感覺那些眼淚好重,全都砸在他的心坎上,讓他心酸不已。
他還在一個分不清快樂和酸楚的年紀,腦子裡的愛恨依然泾渭分明,不知道人心的立體和複雜性,滿身使不完的勁,還有些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混不吝,内心依然充盈着少年人才有的盲目與天真,連心動的理由都那麼簡簡單單。
他好像體會到了一種溫暖柔和的愛意。
這也許源自社會上層對底層勞苦大衆的博愛,杯水車薪的博愛,與金錢和道德無關,那是一種愛意。
這也許隻是因為這個人心性良善,帶着飽含包容的悲憫心,對他這種小偷一般竊衣取溫的人投以溫柔一瞥。
那隻是一種愛意罷了。
但是沒什麼關系。
他不想因為饑寒交迫而堕落或者失節,也不想沉入深淵就此衰萎,社會是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他必須勇敢,才可以逃避窒息的可能性。他随時準備着最後一搏,動作要穩健踏實,否則就會葬身亂流之中。
在聞命不斷妥協和退步忍讓的人生中,這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說,好疼啊,然後為他落淚。
聞命對此心懷感激。
他忽然骨軟肉酥,全身乏力,仿佛要一直沉膩在這個懷抱裡。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理解時敬之哭泣的緣由,也不懂得他這種噴泉式哭法的根源何在。然而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中,聞命都記得時敬之熱燙的眼淚。那種感覺苦澀難言,言不由衷,讓他在午夜夢回時緊緊揪着胸口。
時敬之的淚水很燙,冷卻後又很涼,他的眼睛裡長了噴泉,湧出的水溶液一點一點把聞命淹沒。
聞命拍着他的背安撫他,不疼的,真的。都過去了,隻是一隻小耗子,誰還沒見過耗子嗎?我以前還被黑熊抓過呢,你看我不是健健康康好好的?
他遇到一個很心軟的人,會為了一些小事與細節而自責愧疚,不是挂在嘴上,而是記在心裡。
時敬之哭着說,好疼啊。
聞命知道時敬之在說對不起,他沒有阻止這個人哭,然後聞命回答他,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