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泊豪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他把剩下的牛奶一飲而盡:“這樣啊。”
“聞先生做什麼工作啊,有點好奇。”
“為什麼好奇?”時敬之眨眨眼,覺得自己講話太突兀,又補充說:“他不是拿了漁業證書嗎?”
可是資料庫裡完全沒有相關信息啊。鄭泊豪心道。
太完美了,這份資料太完美了。
時敬之心裡一緊,又聽他沉聲道:“其實也沒啥,我前陣子不是忙嗎,就什麼都顧不上,就是上次在醫院碰見,我回家想了好久,覺得聞先生特别……特别得……那什麼,特别眼熟。”
時敬之愣住,仿佛有什麼秘密被發現了,他慢慢道:“……眼熟?”
“其實沒什麼——”鄭泊豪盯着茶幾上厚厚的加密檔案,神色晦暗不明。
他忽然笑起來:“對了,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醫院的大美人吧,上次說查不到身份還總找不到人。不過……那什麼,我以前一直沒跟你說,你不覺得聞先生男色驚人嗎?”
時敬之忽然失了言語。
他覺得鄭泊豪在試探,鄭泊豪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鄭泊豪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心不在焉地低低嗯了聲。
“我不知道啊…”時敬之淡淡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分不清一個人好看不好看。”
“你那叫分不清?你那叫要求高!不到要求的都不算人模樣!”鄭泊豪心道你那叫分不清美醜?!時敬之這個人,很少也很難judge别人,因為在他眼裡judge不道德。然而也有一些瞬間,他會暴露自己下意識的反應,比如複雜難纏的社交場。
有次鄭泊豪帶他去酒吧,有人搭讪,時敬之都拒絕了。他冷冷瞥一眼就代表了沒有興趣,隻有在看到所謂“天菜”時,目光才會稍微停留一兩秒。而他三番五次拒絕的理由超級奇葩,比他矮不要!沒有腹肌不要!手上沒繭不要!要不吃拇指胡蘿蔔和小圓白菜!西紅柿炒雞蛋要放洋蔥!要塗大紅唇穿複古維多利亞式的大裙子!鄭泊豪心道,你竟然喜歡挑食的?!啊不對原來你喜歡大姐姐!可到底是怎樣的漂亮大姐姐才可以滿足上述條件!
時敬之一噎,尴尬到腳趾蜷縮,他特别想把這個話題略過去:“……也沒那麼誇張的吧……”
“兜兜,你不會有事情瞞着我吧?”鄭泊豪沉聲說。
“啊——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問。”
“你最近……”鄭泊豪歎了口氣,“沒什麼,記得有困難找哥哥。”
時敬之心神不甯,喃喃道,知道了。
鄭泊豪卻突然話鋒一轉:“又是在醫院,今年去醫院次數特别多的啊。”
時敬之吸了口氣,回他:“改天我也去看看托馬斯。”
“行啊。”鄭泊豪拍拍沙發:“那你帶糖吧。吃糖你是行家。那小孩愛吃甜,特别好哄。跟你小時候似的,一哭就吃糖,吃完了就不哭。”
他沒有看到,聞命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他站在陽台門口,遠遠望着時敬之,看他滿臉笑容,對方說到什麼,把他逗到捧腹。
那好像是聞命從來沒有得到過的笑容。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時敬之,因為長時間不眨眼,頭又開始痛,可是他目不轉睛,盯了好久。
聞命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從背後抱緊他,聽到時敬之正讨擾般講:“……你别掀我老底了。”
“怎麼就叫掀老底了?你說說你自己嘴巴嚴得跟特務似的還不讓别人說了?!”鄭泊豪語氣滄桑,大有老父親嫁閨女之前那種促膝長談的意味:“小敬!我跟你說你要說這個我可就不困了啊!你自己說說你本來就跟個鋸嘴葫蘆似的悶頭倒餃子十有八次會卡殼!本來以為工作了會好了結果實習進了檔案廳!那是人呆的地方嗎那簡直是AI培訓中心!一個個跟地下黨特務似的!話更少了!”說起來這個鄭泊豪悲從中來:“你别笑了說句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
時敬之正在抹着眼睛,他笑得肚子痛,被抱住的時候肩膀本能一縮,等看清是誰,又安心地窩在聞命懷中。
“你,忙,完,啦。”時敬之移開通訊器,小聲說。
“你什麼樣我沒見過?!小時候你光屁股亂跑,時叔叔一直在背後拿着小毛毯追呢!”鄭泊豪嘴上沒個把門的:“跟哥哥裝什麼矜持!”
聞命目光一黯,他對時敬之笑道:“鄭先生嗎?”
鄭泊豪還在嘟嘟,他真的很能嘟嘟:“還有你穿裙子的事你忘了?!你忘了我可想着!咱小時候缺衣服穿,你就穿隔壁大姐姐那裙子,黃的,小紅碎花的你記得不?!不過後來時叔叔說你都兩歲了該有性别意識了不讓給你穿……”
他聲音太聒噪了,像隻滋兒哇啦的蟬,聞命被他噼裡啪啦的話震撼到,眼裡全是不可置信。他的目光停留在時敬之臉上,戲谑道:“……穿裙子?”
時敬之眨眨眼睛,突然說不出話。
他看着聞命,對方的目光讓自己無處遁形,他忽然不想理鄭泊豪的胡言亂語了,那讓他有種無比羞恥的感覺。
為了早點結束通話,和通訊器那頭講話的語氣都輕快不少:“太晚了!你該睡了肥嘟嘟!明天見!”
他一把挂了通話。
聞命冷不丁掰過他的下巴接吻,時敬之繃緊了頸部和鎖骨周遭的肌肉盡情迎合他。他全然放松地陷進對方懷裡,沒一會兒就軟了腰。這還不夠,他不得不踮起腳尖支撐自己,聞命在發狠吸他,時敬之喘不動氣,雪白的臉上全是細汗和紅暈。
那以後他們就在陽台裡坐了會兒。他們偶爾交談,時敬之的聲音醇正溫和,聞命音色偏低,卻又帶點狂氣,天天跟他呆在一塊,時敬之整個人似乎變鮮活了,不再那樣死氣沉沉。
分别的時光又漫長又緩慢,聞命想追憶一下過去,但是人生似乎總是缺了一塊兒。許多人來了又走了。
陽台通着一段小小的露天樓梯,他們上了天台,坐在那個龐大的搖搖椅裡面。
聞命看着樓下的櫻桃樹,随口問:“七年前栽的?”
時敬之一愣,實話實說:“想起來光明街有一棵,有點想念,就栽了。”
“有點想念。”聞命态度平淡,把這幾個字眼在嘴裡咬了一遍。
時敬之見狀,忍不住挑釁地看他。
聞命微笑起來,悠悠笑道:“想念誰?”
時敬之懶洋洋道:“不想誰——”
聲音被堵住,聞命拽着他的頭發,身體前傾着親吻。時敬之不得不後仰着頭,露出脆弱的頸部。
時敬之盯着聞命的眼睛,忽然擡起手指摸了摸,輕聲問:“還頭痛嗎?”
聞命的動作停了下,然後他繼續抓緊時敬之的頭發,逐漸加深這個吻。直到對方呼吸急促,聞命才意猶未盡地放開他。
“還行吧。”聞命滿不在意:“反正大部分時間不戴。”
“會好的。”時敬之默了默,柔聲說:“我會讓醫生采取更好的治療方案,那樣你很快就會看見了。”
“有什麼區别嗎?”聞命問。
“什麼?”
“有什麼區别嗎?”
“有……有吧。”時敬之一開始不确定,後來想到了什麼,在一瞬間堅定了想法:“你說過的,錄播和現場看不一樣,錄播有特定的鏡頭、位置、特寫、畫面……”
“不。”聞命打斷他,“你是不是忘了我後面說了什麼?”
時敬之反應很快,他剛想回答,聲音卻突然頓住了。
“幹嘛吞吞吐吐。”聞命笑他,聲音裡帶着爽朗。最近他和時敬之解鎖了這間公寓裡的大部分房間,順帶拜訪了時敬之屋裡的腦波發射器和攝像機。
“人都是會在家裡安裝監控探頭的……”時敬之當時無力地解釋,那話沒錯,但是他自己有點底氣不足,那架勢仿佛要以死謝罪,最後還是聞命大笑着哄他,表示沒關系,他才作罷。
“你說過,錄播的話,其實也沒關系?因為你會看到特定的人?”
“就算是錄播也沒有關系。”聞命回答說:“因為哪怕坐在現場,你也會忍不住忽略掉路人和配角的細微表情,看你想看的那個人。”
聞命戲谑道:“你沒體會到嗎?”
時敬之一愣:“什麼?”他下意識以為對方在說音樂劇,一想到這是自己不擅長的方面他就有點遲疑,可最終還是誠實回答:“我其實…真的分不太清現場和錄播的區别……”
聞命做出一個懊惱又火大的表情,他分外無奈,一把拽住時敬之,把他拖到自己身邊的欄杆旁:“你是真不明白假不明白?”
時敬之依然很茫然,他很是忐忑地看着對方。
“我說的是,你體會不到我到底在看誰嗎?”時敬之覺得聞命這話很有壓迫感,他全身難受,忍不住後退一步,嘴裡冷淡道:“你在說什麼話……”
“我說,我到底看誰,你體會不到嗎?”聞命卻沒那麼容易被糊弄,他微笑着擡起時敬之的下巴,一動不動地盯着眼前人。
時敬之愕然,旋即開口:“我說我真的不……”
“真不知道嗎?”聞命沉聲問。他忽然換了口吻,面色卻分外平靜。
“大家都說錄播好,因為你會發現角色一直看着你,攝像機特寫他的眼睛,放大、放大,然後他開口說話,就好像一直對着你說話一樣——”
“但是,坐在現場,你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人,他的表情、聲音、目光、肢體——是不是臉紅、是不是害羞、是不是想逃跑——”
聞命拖長了聲音,話語戛然而止,緊接着他悠悠笑道:“我都暗示這麼明顯了,你還說你不知道嗎?”
時敬之覺得自己成了聞命眼中的獵物,對方銳利又霸道的目光讓他無處遁形,仿佛把他看穿了。可是,那種調侃戲谑的口吻又賦予了自己恃寵而驕的勇氣,他試探着開口:“所以你你是說,在看……”
“……啊…對,我忘記了。”聞命卻突然打斷他。他随意靠在欄杆上,很是無奈地揉揉太陽穴。
時敬之發現聞命變了。他最近總是會露出一種讓時敬之噤聲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在黑暗中,在陽光下,笑意深長,輪廓鮮明,時敬之渾身僵得發慌。
聞命面無表情地看了時敬之片刻,才終于笑起來:“你是真的分不清錄播和現場看的區别。”
…看我嗎?時敬之的話沒講完。
是我想岔了吧。他悄悄想。
還好剛才沒有問出來,不然多尴尬。
心裡升騰起一種怅然若失的情緒,被他刻意忽略了。
他的注意力又被聞命吸引,對方正分外頭疼地苦笑:“又是我自作多情……我還以為剛回來的時候你也用了玫瑰之鏡。”
這句話正中靶心。時敬之明顯愣住了,他踟蹰好幾秒,才遲疑着承認:“用……是用過的。”
“很難受的吧。”聞命憐愛地摸摸他的頭發。“當年你才十四歲,什麼都不懂的年紀。遇到這種事,需要别人保護的啊………唉。”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應該可以很快回家的。”他猶豫不決地看着時敬之:“你不會……怪我吧?”
時敬之呼吸又是一窒,他慢慢、慢慢拉住聞命的手,輕聲道:“當年…都過去了。”
聞命隻是滿臉複雜地苦笑。
“我回來以後…”時敬之忍不住挑起話題,試圖去改變聞命的表情:“…我回來以後,遇到了蘭叔叔,他們項目組在開發新的康複裝置,他給我戴了幾個月,我就康複了。”
他忍不住握緊聞命的手,急切而莊重地說:“會好的!你相信我!馬上就好了!”
他不知道,在聞命眼裡,那樣子像是在發誓:“好了…好了…冷靜一下。小敬,我并沒有多麼急切地想要複明,你曾經說過,看不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時敬之下意識想反駁,聞命又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說:“沒有關系。”
他總是這麼擅長妥協和适應環境的,如果不能強行改變,那就順勢而為,遊刃有餘地讓自己掌握主動權,這和時敬之存在根本上的不同。
時敬之面帶懷疑地看着他的臉,仿佛還要說什麼,最後卻放棄了:“好吧……”他說,“那你有情況的話,一定要告訴我。”
不久以後開始落雨,聞命說想跳舞。時敬之頭上落了雨水,他把頭發全撸到後面去,露出光潔的額頭,雨下得并不大,他們吃完飯在天台跳舞,非常盡興,時敬之熱情高漲,最後忍不住在雨水中踮起腳尖,珍重地親吻聞命的眼睛。
“要快點好起來啊。”
他那個模樣是很漂亮的,一雙驕矜的眼睛滿帶笑意,昂然自若地仰望着。
他脖子裡落了雨便躲,被聞命追着跑,滿天台亂竄。最後雙雙跌進吊椅中。
時敬之身下硌得慌,伸手去摸,掏出一個玻璃球。
聞命滿含笑意。
“你太讨厭了。”時敬之眼睛發熱,忍不住拿球扔他:“道歉禮物。”
“你太讨厭了。”代表他最大程度的憤怒。
他說,我挑了好久的,我在非洲買不到,也沒有地方适合轉機,我去了直布羅陀買到的,結果那天掉在地上你都沒給我撿起來。他的語氣有點難過。
聞命一把接起球,放進他的手心。
他雙手撐在時敬之一側,唇瓣若即若離地蹭時敬之的後頸,暧昧又溫柔地說:“那你想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啊哥哥……”時敬之緊皺眉頭,苦惱地說。
他開了音樂,冷不丁轉過頭,故意湊到聞命耳邊吹氣:“陪我看完一場雪吧!”
聞命心頭一熱,忍不住去看他,時敬之正專注地盯着玻璃球看。
那樣子像在實驗室盯數據,認真的不得了。
聞命哭笑不得,幹巴巴道:“這麼好哄。”
人家看雪就是看雪,半分眼風也不給他,早把他給忘了。
他們一起坐着看雪,時敬之把唱完歌的球系在吊椅上方。
“你的那本書呢?”時敬之在興頭上,他說:“我再給你淘幾本吧?你喜歡什麼樣的?”
“你真不知道我寫了什麼?”聞命分外無語,他無奈地笑出聲來,又在對方無辜的目光中拉住對方的手,他牽着時敬之坐電梯下樓,因為太急迫都沒有走樓梯。
書房裡攤開一本布萊葉盲文讀物,上面是時敬之看不懂的盲文。
“2085年……”聞命開口翻譯。
“你在寫日記?”時敬之疑惑。
聞命微笑着搖頭,輕聲念道:“我在醫院天氣晴,愛講故事人最行。小豬跳跳尾巴卷,敬老愛幼第一名。”
聞命拉過他的手指,一點一點摸索着凹凸不平的文字。
時敬之的眼睛微微張大,聞命微笑着,話語裡透着無奈:“怎麼就是不開竅。”
“我在給你寫情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