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命站在門口,忽然僵直住身體。
時敬之的話夾雜着恨意和指責,“………從此我夜夜難眠,嚼穿龈血。”
他冷聲反問說:“我怎麼可能不恨呢?”
我怎麼可能不恨呢?
原來你是怨恨的嗎?
聞命想。
原來是時時刻刻不在怨恨嗎?
聞命想。他的腦海忽然變得空曠,種種冰冷的感覺在心裡擴散。
你竟然一直這樣怨恨着的啊。
竟然……這麼怨恨的嗎?
時敬之的話刺痛了很多人,時先生如同暴怒的獅子:“你跟哪些不三不四的雜種學的?!誰讓你這麼跟你爹說話的!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父親嗎!!”
時敬之很煩,他冷笑着,笑容裡全是報複的暢快,當然是我朋友。
“你最瞧不起的、惡心到極點的、出身社會最底層的、不三不四的——”最後五個字是被用力咬出來的:“朋友。”
“你怎麼這麼自甘下賤!”
“噗——”
“是誰?!”
特别輕微地,緊閉的房門似乎被人撞了一下。
屋裡瞬間安靜下來,凝聚的空氣咔嚓碎裂,摔在地上,軟趴趴的,毫無壓迫感。
時敬之突然狠狠地砸了下桌面,他煩悶地扯開領帶,時夫人還在哭,她被門聲震住,于是哭聲小了八度,就隻是看着時敬之,嗓中發出愣愣地、痛苦地嗚咽,顯得非常渺小。
那種為了所謂體面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模樣實在紮眼。
仿佛讓他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時敬之深吸口氣,空氣開始凝聚,窒悶的感覺再次襲來,讓他渾身動彈不得,無比惡心地閉上眼。
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夢,在果塔延,巡邏官會拿着咔嚓作響的剪刀減掉女人們的頭發。
他們在集市中逮到妓女,打下烙印,強行剃發,這樣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們。
隻有規規矩矩的女人才可以擁有烏黑油亮的秀發。
那些眼神空洞的女人們呢?
她們的頭發哪去了呢?
人們隻知道她們光秃秃着頭皮,醜陋不堪。
他想,我終于說出來了,我怎麼可以不怨恨呢?
可是我該恨誰呢?
他愣愣盯着面前的桌子腿,我該恨誰呢?
他記性那麼好,他下意識提醒自己,要記住此刻刻骨銘心的恨意。
隻屬于自己的恨意。
他的内心有一隻餓乎乎的野獸,餓了好多年,怎麼也喂不滿,可是這一刻它在不停吞噬,十分飽足。
沒勁,沒勁透了。
他像是爛俗橋段中的棄婦拿着銀钗戳胸口,假裝戳胸口,而且雙眼通紅,杜鵑啼血。
太難看了。
太難看了。
他想。
時父滿臉鐵青,他向門口走了幾步,又沉聲問了句:“誰在外面?”
窗外的鈴蘭花突然搖曳,秉持着擦粉進棺材死要面子的“士大夫式”家醜不可外揚的家風,時約禮站在原地打掃幹淨心情,他努力緩和表情打開門,二樓的陽台窗開着,迅速竄過一隻黑貓。
時約禮在原地緩慢地轉動視線,将視野範圍内所有的空間掃射一遍,才又把頭小心翼翼探出房門,左右看了看。
隻有孤零零的窗簾在晃,二樓走廊裡空無一人。
“嘎吱”一聲,古老的木地闆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樓宴會廳,TINA女士一腳踩下去,碾死一隻在地闆中鑽營的蟑螂。
她面不改色,轉而眉開眼笑,遠遠朝着樓梯上的人招手道:“聞先生!來喝一杯呀!”
“聞先生!”人群太擁擠,對方遠遠看到了她,腳步一頓才迎過來。
“嘭——!”
就在這一刻,空中突然傳來巨響,古老的維多利亞式吊頂大燈瞬間全亮,緊接着寂靜的人群中猛然傳出一陣歡呼——
“薇薇安!”
“薇薇安!”
聞命忍不住順着人群望過去,轉而聽到身後一人望着看台驚歎道:“啧啧!這不是Arthur的相親對象嗎!”
聞命順着對方手指的地方繼續仰望,身後的嘈雜聲變大:“Arthur什麼時候相過親?!”
“哪個Arthur?!”
“還能是哪個?!嗨你們這些人!孤陋寡聞了吧!我可是親眼看到過Arthur給她送花,天天送,生命科學學院的花,一次不落下!”
“知道海上大廈的十二塊電子屏不?承包十二塊大屏幕表白的事知道不?!”那人斬釘截鐵,滿面紅光:“我敢保證!Arthur幹的!含蓄不露,低調大膽!”
聞命轉頭看過去,隻見三五青年紮堆站着,唾沫橫飛指手畫腳,仿佛一群小學男生在廁所裡比賽到底誰能尿更遠:“Arthur?你說的那個人?哈你騙鬼吧?!”
“你們誰見過這麼奇葩的相親對象?!”又一個男人吐槽道:“問人家能不能接受穿裙子,問人家要是不想喝牛奶怎麼辦,問人家會不會做飯,緻命三連!結果怎麼着?!他自己先提的拒絕發展,理由是你不知道電視機後面那三個彩色插口分别都是幹嘛的!所以不合适。”
“鬼知道它是幹嘛的!”
“别吹牛皮!Arthur能看上你?!”
聞命滿臉鐵青,逆着人流沖那邊走,聒噪的小團體更加熱火朝天,那人上了瘾,大笑道:“我沒說是我!是我七大姑家姥姥妹妹的三外甥女!”
*
真是見了鬼。
在人們聆聽薇薇安彈奏豎琴的時候,鄭泊豪鬧心死了。
他剛進門就看到了目标人物,忍不住從背後扣住對方的肩膀。
他看着三步之外的男人,滿心戒備地拿舌頭頂了下後槽牙,繼而眉開眼笑地一把摟住男人的上半身,用力拍了拍:“聞先生!來喝一杯?!”
“唉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聞先生!”鄭泊豪嚷嚷着摟緊對方暗中角力,不忘從志願者手裡拿過酒杯強塞給人家一杯cider。
他看向臉色難看的男人,眉飛色舞,興味盎然,連聲音末端的尾巴都卷出笑意:“還以為您腿斷了終身殘疾了呢!看看這不活蹦亂跳的嗎!”
“才不跟陰溝裡的爬山虎似的瞎巴結,你瞅瞅,啧啧啧,這人高馬大一點不像吃軟飯的!”
鄭泊豪哥倆好地同人碰杯,喜笑顔開道:“您住哪呢現在,在哪高就啊?”
“鄭先生——”
“沒什麼,隻是感覺和聞先生很投緣。”鄭泊豪輕輕同他碰杯:“我突然想到,聞先生落戶奧本,是奧本本地人嗎?”
“聯合政府幾年前頒布了新的戶籍管理條例,奧本鎮管轄周遭數十平方海裡的區域——”
“哦?”人潮湧動,聞命感覺溫暖的陽光從彩色花窗滲進來,灑在後背上。
一隊蝴蝶快速飛過黑暗。
“鄭先生怎麼突然這麼問?”聞命一愣,不緊不慢地說。
他沒有拒絕那杯酒,卻也沒有喝下去,對方的動作很是冒犯,鄭泊豪肆無忌憚地盯了他片刻,才緩緩将目光對上聞命的眼睛。
空氣忽然凝聚下來。
鄭泊豪下意識拿舌尖頂了頂牙齒,咧着嘴角微笑:“沒什麼,就是感覺和聞先生特别投緣。”
“您剛才的這個問題,真是令我措手不及。”聞命安靜地說,說完了猝不及防笑起來:“讓我一時不知道該先自我介紹,還是該先贊美一番聯合政府的福利政策。畢竟誰都知道西北邊境全是荒山野嶺,是光都照不見的犄角旮旯。”
“隻是政策竟然是新出的,我以為過了好多年了。”聞命捏着滿是冰塊的酒杯,聞到空氣中蔓延的蘋果酒香:“時代真是發展太快了,不是嗎?”
他在對方疑惑的審視下望着手中的杯子,密集的泡沫在杯沿凝聚:“可惜我常年呆在冰島,可能錯過了某些消息吧。”
“冰島?”
“冰島。”
一道明亮的陽光從窗邊移過,讓聞命的面龐突然亮起來。他重複一遍:“冰島有通往北冰洋的海船,我常年在海上往返,不久前才通過官方獲得了德爾菲諾的工簽——”
“為什麼離開?”
“北方太冷,想換個溫暖的地方呆着。”
“為什麼來這裡?”
“德爾菲諾的工簽福利最好——”聞命友善地笑着,拿起杯子和鄭泊豪在空中碰了一下:“可以讓我後半生衣食無憂——”他頓了一秒,才把話說完:“還可以讓我遇到有緣人,比如鄭先生,不是嗎?”
他端起酒杯喝下一口。
鄭泊豪在黑暗中和他對峙片刻,才又開口說話:“家裡想投資片海島,最近正在做攻略——”
他說到這裡,忽然嘲弄地大笑道:“我如果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家繼承家産。”
他像是所有刻闆印象中的太子小開那樣吊兒郎當,還帶點“老子有錢老子有理”的嚣張霸道,鄭泊豪臭不要臉又雲淡風輕地擺擺手,硬攔住他的手臂,随意指着一個方向道:“嗨!您有所不知,鳥巢區那片樓全是我家建的。您知道鳥巢區的吧。”
他重複問:“您知道的吧?”
“我要是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家收租點錢了。”
“是我們不能想像的生活。”聞命平靜地說。
不能被聞命想象的生活鄭泊豪每天都在過,他可能真的和聞命先生有緣,一定要拉着有緣人死乞白賴地談人生。
“本來我爸媽就對我沒什麼指望,不過我天生聰穎,老早畢業為了全人類做貢獻。”鄭泊豪忽然很惆怅地歎了口氣:“我本來我有機會調入巡邏官當個正式的巡邏官的。當年跟着人家上海島打擊反政府軍,抓了好多人。”
“哦,當時還有兜兜。”鄭泊豪盯着對方的臉,觀察對方的反應。
聞命誠實地笑起來:“您說的是Arthur嗎?”
“對啊。”鄭泊豪也笑:“聞先生發音很好呢,讓我誤以為您是亞裔。可是看長相又像是混血兒。”
地理大分區時代誕生了太多混血兒了,像鄭泊豪和時敬之這種純亞裔小孩其實隻存在于他們自己的文化村落中。
“是這樣嗎?”聞命笑說。
“字正腔圓,怎麼看都該是亞裔。”鄭泊豪道:“世界語講得這樣好。聽說您會八國語言呢。”
“海船上的人群非常國際化。”
鄭泊豪點點頭,又說:“真是羨慕您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
“那應該感謝你們維護和平。”
“聞先生在冰島,聽說過反政府軍嗎?”鄭泊豪突然提到一個名詞,“第四象限”。
“海盜起家的武裝力量,自上個世紀以來一直緻力于領土獨立,并和反政府軍密切聯系,藏匿在西北數百座島嶼中。”
“當年我們可是拼命考試,好容易進了軍部開始試用期。尤其是小敬,本來還想進前線的核心部門,試用期開始輪崗的時候每天都是拼命三郎,但是他在清掃反政府軍的時候受傷了,那次很嚴重,時阿姨就以死相逼不讓他去。”
“從此以後他不再插手太過危險的事。”鄭泊豪平靜地講了些過往:“沒聽他說過嗎?他後來被分進了清掃隊,幹的都是和老少婦孺相關的工作,雖然也要深入危險地區,但總比動刀動槍好很多。”
聞命的臉不知為何沉了下來,他問:“他受傷了?”
“是呀。”鄭泊豪笑道:“和反政府軍周旋,受個傷不是很正常的嗎?肚子上劃了一刀,好大一個豁口,拿治療儀祛疤祛了一年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