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
那是夢。
天外灰蒙蒙,潮濕的空氣把天幕染成藍紫色。
女人在實驗室熬過通宵,端着美式濃縮站在窗邊,
她面帶頹色,眼神卻明亮。走廊裡空曠無人,女人慢吞吞,呵了口氣,霧氣順着唇間縫隙漏出來,翻滾到空中。
清晨中傳來女人的輕咳,她随手翻閱信息,有的看完直接删除,有的偶爾回複零星幾個字。
她闆着臉打字,“兜兜,聽阿姨的話。”
屏幕那頭發來一段視頻,時敬之在快樂地叫:“等一下媽媽!我考了滿分!我們今下午去遊樂園!”
“沒空。”女人說:“我下午要開會,哪有那麼多時間陪你去遊樂園。”
“可是你說過我考了滿分就帶我去遊樂園!”對方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我們說好的!你說的好好的!”
“我說過的事多了去了!”時夫人大聲斥責,她心情不佳,低吼道:“别人家孩子也沒跟你這樣能鬧!你看不到我有多忙嗎?!我不用工作嗎!”
此後留下的隻有時敬之令人煩躁焦慮的嚎啕。
大顆大顆的淚滴滾落出來,他問:“為什麼?”
“我沒有不聽話……”時敬之辯解說。女人目光如刀,他瞬間被吓住了。時敬之皺着臉要哭不哭,“我沒有不聽話……媽媽我們可不可以約下次?”
“再說吧。”女人真的很忙,她挂斷了電話,叮囑說:“你好好聽話,就帶你去。”
那此後又是漫長的時間,時夫人的“下次”也許隻存在于時敬之的眼淚裡,随着時間被蒸發幹淨。
社會也有消化系統,它不斷代謝掉那些失敗的人和那些看起來失敗的人,進而斷裂他們和人群本身的聯系,孩子不及格是恥辱,年輕人掙不足錢是丢臉,女孩子不結婚是家門不幸,沒有後代是愧疚和罪惡,恥辱感和罪惡感鞭策人們一直上進,其實上進是沒錯的,可是當人們質疑上進存在的意義,那就是不幸。
孩子會哭,會笑,會吵,可以發洩。但是他知道,他不是孩子,他不可以。
當他有了這個意識的時候,時敬之已經不是三歲的孩子了。
三歲沒有得到過的遊樂園,隻能被遺忘在三歲的标尺上。他必須向前走。
所以時敬之學會了隐忍和沉默。
圖書館門口的鵝卵石路凹凸不平,正是中午的飯點,不遠處的餐廳裡飄出香蔥和奶油青口的暖香,時敬之低頭系完鞋帶,匆匆進了圖書館。他上了中學二年級,每天都泡在圖書館研究導師的著作。論文和期刊五花八門,這位導師非常任性,最喜歡用意大利語寫研究報告。時敬之苦不堪言,感覺在看天書。他在包裡裝了整整三大盒黃油餅幹用來充饑,困了就去特定睡眠區休息一下。
下午時候,鄭泊豪偷偷帶了書來看,他給時敬之展示書簽:“瞅瞅!這是啥!”
他帶了司康,邀請時敬之分享。
時敬之抱着書包搖搖頭。
鄭泊豪瞪大眼睛,他在第一次看到這個孩子走路不吃飯甯願餓肚子也要保持體面的時候,非常震驚。
時敬之說:“吃飯的時候不可以走路,不禮貌。”
鄭泊豪說:“你不吃?你餓肚子?”
滿大街都是邊吃漢堡邊趕路的上班族,時敬之沉默地搖搖頭。
鄭泊豪有小女朋友了,他有很多新朋友了,人群在他們身邊來來去去。
鄭泊豪問他:“兜兜!你喜歡什麼樣子的人呢?!”
時敬之無暇他顧,他還有三篇論文要寫。焦頭爛額喘不過氣。
時敬之曾經以為自己是佼佼者。
佼佼者的一部分标準包括孝子。
至少在很長時間以内,他都把“乖巧聽話”作為自己為人處事的最高标準。
父母的話是最高境界,他們是最優秀的英雄人物,是标尺一般的榜樣。
所以哪怕他們争吵不休,互相指責,時敬之永遠會把錯誤歸結到自己身上。
如果找不出錯誤,他就會自我懷疑,我到底錯在哪裡?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時夫人的皺眉代表她的不喜,緊接着她就會吼叫起來。
時先生如果沉着臉一直不笑,那麼代表他心情不佳。
時敬之妄圖以自己的乖巧換來他們的眷顧和松弛。
與其說他在渴望外界如潮的贊美,不如說他想要得到那對夫婦的認可。
然而那都是未完成的夢想,他猝不及防得到了劈頭蓋臉的教訓。
鄭泊豪留在他書包裡的書被發現了,好厚一本閑書,熒光筆把重點段落标出來,還夾了一張小書簽。
周圍同侪開始互相分享對青澀與情色的懵懂探究,時敬之不懂。
“《挪威的森林》!”那本書的書皮摔在他身邊的地上,“時敬之!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們說。
“這本書是誰的?!”
時敬之沉默。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閑書?!”
他還是沉默。
“這是禁書!時敬之你知不知道!你竟然看禁書!”
“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那個人拍着嶄新扉頁說:“竟然談死!竟然談死!看看現在的孩子都什麼樣了!好的不學你們天天想什麼?!”
書頁中抖落一張書簽。
它是刺眼路标,通往隐秘幽微的禁忌,在師長的高壓線與金科玉律面前肆無忌憚地挑釁。
那是大段大段的情色描寫。
“不能認為給十七歲的女孩子看挺起來的健全□□,那就會發展成重大的社會問題。”
“好!”那人連連說了三個好,“時約禮的孩子!”
“時約禮的孩子看黃書!”
他大聲說:“你們都看看這是時約禮的孩子!”
那本書順着時敬之臉頰飛了出去。
“轟——!”
轟隆巨響。
連綿不斷的巨響,時敬之感到了火辣辣的被劈裂的疼痛。
那種從骨髓裡爬出的疼燃燒他的四肢百骸,讓他說不出話,渾身直抖。
時約禮的孩子!
聲音來自四面八方,話語都是刺,釘在他的腦海中。
從背後戳過來,戳他的脊梁骨。
烙印。
記号。
話語如刀,輕易脫光他的衣服,他渾身赤裸讓人刻上記号。
他掙紮着,被人強迫撕碎衣服,赤條條一個,站在大庭廣衆的鐵屋子中被人凝視。
注視,所有人都在注視,指指點點,鄙夷不屑嘲笑诋毀……
你們看呀!時約禮的孩子!
恥辱。
是深入骨髓的恥辱,是羞憤欲死的恥辱。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自保的能力,隻會妥協般地哭。
他還沒學會忍疼。
他要迎接滅頂的災難。
“你敢拿去給你父親看嗎?!時敬之!”
在對方給時約禮播出通話的時候,時敬之終于開始哀求,他崩潰地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周圍的人全在看着他,然後在無數人的注視之下,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了對方決絕按下的撥通鍵,他聽到了撥通電話的聲音。
一秒。
兩秒。
三秒——
“喂?你好?”
他兩眼一黑,伏在地上。
一本書斷絕了他出格的萌動。
原來他不是他自己,他是時氏夫婦聲望的符号。
呵責、诘問、訓斥、凝視。
像是抽皮扒骨,把他的身體加溫,焊烙,骨頭都煉化了,再重新鍛造,這個過程隻需要一瞬間,咯嘣一聲,咔嚓一下,割斷他的肌腱,一刀劃破他的脖頸,然後他開始流血,随之而來的是每分每秒的煎熬與疼痛。
時敬之臉色蒼白地走在路上。他不停回頭看,總有一種被怪物尾随的錯覺。身上那種被侵犯、被攻擊的感覺并沒有消失,他總想起一句話,世界上最讓人恐懼的事件之一,便是低頭看到一隻癞蛤蟆扒住自己的鞋面。
他覺得自己那樣肮髒。
生活就是一場陰雨。
他就這樣走到了森林中,林子陰森,連陽光都是那麼沉悶刺眼,潮濕的泥土中腐朽的氣息泛濫,他跌進了河流裡,找不到出口。
他努力忘卻心内一閃而過的殘影,飛奔的生物踩過他的鞋面,停在他腳背上吱吱亂叫,他低下頭,那生物也在看他,她有着一張呆闆的女人的臉,老鼠一樣黑豆般攝人的眼睛,尖長的下巴快速動彈着,背後長滿棕褐色的刺。
然後他看見有個人死在他面前,但是他知道,不是這樣。他伸出手,手中捧着一個滿身是血的嬰兒,他睜大眼睛望着他,嘴裡發出詭異的笑聲。
他太早地看清楚自己的身份,為了成為聲望的附屬品而壓抑、隐忍和沉默,從此以後,忍受漫長的、無形的痛楚和審判。
遺失的永遠在遺失。
他過早學會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那麼就應該如同一個大人那般,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
童年就是一場回望,驚鴻一瞥,見到的都是夢境。
可是薇薇安說,我還是會心動。
即便是會感到羞愧,即便是無比恥辱,哪怕被規訓擠壓至内心空洞無物,哪怕我隻是一座機械般隻會計時的鐘,我隻有分和秒,我還是會心動。
*
次日,時敬之滿頭冷汗地醒過來。他很久不做夢,每次做夢都喘不動氣。
他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記起過多年前的事了。
卧室床頭擺了杯水,聞命不在。
通訊器在響,時敬之開機回信息。
時夫人給他打了好幾通電話,最後說,“我們回家了。”時敬之垂着眼慢慢回複,他說,“知道了,媽媽。”
有好長一段時間裡,他不叫媽媽,也不叫爸爸,他跟着外界一起叫夫人,先生,疏離又禮貌。
仿佛可以把依賴感抽離,換取某些渺小的尊重。不然他總是活在他們的光環與光環背後的陰影之下。
時敬之慢吞吞咽下一口水,遲鈍地緩和身體的不适。他對于照顧自己的身體不慎在意,磕磕碰碰算常事,即便是留下深重疤痕也不怎麼在乎,祛疤的唯一目的是不讓時夫人擔心。不然又要被時約禮扣上一頂“不知感恩”的大帽子。這讓他深惡痛絕,連帶着對時夫人的眼淚也不喜起來,他們都是鳄魚。
接下來是範銘明,薇薇安,很多人問他最後去了哪裡。時敬之緻以禮貌問候,倒是許久不見的蘭先生給他發來一條,“最近還好吧?”
時敬之想了想,沒有立刻回複。翻身下床。
*
知道鄭泊豪出事的消息已經是午後了。
TINA給他打了緊急專線,她在驚慌失措地哭:“嘟嘟酒駕出車禍了!你快來啊!怎麼辦你快來啊!”
時敬之腦子裡嗡鳴一聲,僵在原地。
車禍?
為什麼是車禍?
“為什麼……”時敬之愣愣盯着面前的牆壁:“小豪怎麼會出車禍?!”
“我不知道!!”TINA第一次這樣六神無主:“昨天晚上我們都玩脫了誰也沒有注意!半夜煙霧報警器還響了都很亂就各自回家了…今早晨我給大家核對工作信息打不通鄭嘟嘟的電話……”
“剛剛我接到醫院的電話說他飙車撞到市中心的在建教學樓了!”
“半夜響了煙霧報警器?!什麼時候響了煙霧報警器?!”時敬之茫然又火大:“你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什麼時候?!”
“就是……就是後半夜啊。”TINA奇怪極了,昨晚因為太熱鬧,她也沒有注意别人:“後半夜有人在一樓曆史教室抽煙,結果報警器響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沒見到嘟嘟了……啊!鄭夫人來了!”
TINA站在亂七八糟的走廊裡快速說:“我們在市立醫院地下十八樓你快來!!他還在手術室!”
“他怎麼會去市中心——”
TINA扣了通話。
鄭泊豪怎麼會去市中心飙車呢?
時敬之晃着宿醉的腦袋想,昨天鄭泊豪都幹什麼了呢?
他為什麼會去飙車呢?
他雖然喜歡玩,但是都是在高地和山地,他去荒島自駕遊,他為什麼要去市中心呢?
時敬之開車慎之又慎,他是個循規蹈矩的保守派,但他知道市中心高速車道的車到底有多快,可他依然覺得這一切懸浮又不真實。
鄭泊豪從來不會酒駕,這是他們的底線,時敬之茫然又不安,他感覺有什麼細節被自己忽略了。
飙車兩個字似乎給他下了魔咒,時敬之拿鑰匙的手一直抖,抖了好幾下,他狠狠咬了口舌頭,這才冷靜下來,開着自動駕駛模式奪門而出。
醫院裡人聲鼎沸,又是他最懼怕的場景。時敬之突然不敢向前走。
有個女人在哭,捶胸頓足地哭,她看到時敬之便猛然撲上來:“兜兜!兜兜!嘟嘟怎麼了?!昨晚你們在一起嗎?!你們在一起嗎?他怎麼會去飙車呢……”
“阿——阿姨……”時敬之猛然一愣:“我……”
他說:“我……”
他很不擅長以“我”開頭的字句,嘴唇一直閃動,卻吐不出話。
鄭夫人很傷心的,她平日裡總是嬉皮笑臉,現在狼狽失措,頭發亂七八糟:“嘟嘟是個乖孩子,他怎麼會去飙車呢?他雖然貪玩,但是從不做出格的事……”
“他雖然貪玩…”時敬之喃喃重複:“他隻是貪玩……”
他不知道怎麼了,他很想走入這群痛哭者的行列,可是他周圍隔着罩子,這些人的悲痛欲絕無法觸及到他。他好想跟着一起流淚,說一些體貼的、寬慰的話,然後彼此汲取力量和溫暖。可他隻覺得空,腦子裡像短路,空蕩蕩隻剩下抽象單調的符号,飙車,小豪,市中心,這些看起來幹巴巴硬邦邦的字眼拼湊了他的世界。
他好想抓住它們,體會它們的具體含義,用它們刺痛自己,刺痛麻木不仁的神經,觸碰自己的肌腱,這樣他就可以表達感受,而不是一句話都講不出口。
時敬之被女人抱緊了,鄭夫人溫熱的淚水灑在他肩頭:“兜兜,兜兜…怎麼辦呀兜兜…”
時敬之茫然伸出雙臂,試圖在她哭泣時給予擁抱:“阿姨……”
“嘭…!”
手術室的門大開。
“嘟嘟!”
“嘟嘟!”
“嘟嘟你還好嗎?!”
人群奔塞,蜂擁而來,懷裡的體溫消失了,時敬之在原地看着鄭夫人沖到病床前,那裡有個隆起的罩子,鄭泊豪躺在一個複雜的罩子裡,被人推着急匆匆進了樓梯。
時敬之站着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