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什麼?”聞命突然說。
“衛生用品呗。”甯芙心道你眼瞎的嗎,轉念又想,野狗從小天生天養,他媽還重女輕男,估計是沒見過這麼多五花八門的款式,于是好心指導:“男用、女用、自用、情侶款。”
“哪款最好用?”
“這看你喜歡啥樣的啦。”
教學樓衛生間裡塞滿這種事有點驚世駭俗,因為稍微“正常點”的情況應該是“位于學生公寓洗衣房内,免費向學生們提供”。不過現在自由平等公正已經深入大學骨髓,作為教學樓的骨架裡多一點衛生用品組成的細胞才叫理所應當。
聞命又問:“那這些顔色分别代表什麼?”他說着,通訊器忽然響了一聲。
聞命低頭看了眼,飛速在上面寫下符号。那些符号非常奇怪,冷門且詭異,将他制造成危險分子,目光低垂時很适合讓巡邏官給他上一杯茶。
“唔,我也不知道。”甯芙作為一個先作惡後從良的人物”,多年前在海島上大字不識一個,後來跑路去了冰島當雇傭兵隻認北歐文字,對世界語半生不熟,尤其是德爾菲諾大區愛用高貴傳統的凡爾賽語言,例如語法艱澀的法文和德文。
他随手揀出花花綠綠的顔色,沖聞命顯擺:“綠色紅熱持久,紫色冰感刺激!”說完了他分外奇怪,目光肆無忌憚在聞命身上掃射,懷疑這人某方面是不是有問題:“你這麼大人了你沒用過?!”
“哦。”聞命沒接,他的态度忽然變得不鹹不淡,露出特别奇怪、特别可怕的笑容:“真不好意思,我沒用過。”
“呸!哈哈哈哈你竟然沒用過你不會還是小雛□□!不對你說不定就是雛雞為了你的初戀守身如玉!”
甯芙很想當場脫褲子和他比大小 :“哎呦我說你!學學哥哥我!一夜情不好嗎?炮友它不好嗎?”
“沒說不好。”聞命竟然很認同他的話:“夜夜笙歌,樂不思蜀。我隻是忽然發現,不要執着于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人會快活很多。”
“就是啊年輕人嘛誰不愛尋歡作樂!”甯芙心想兄弟你終于開竅了不跟個清教徒似的裝和尚了:“犯錯人皆難免,寬恕則屬超凡。”
“畢竟和快活比起來,尊嚴和真心又算什麼呢?”聞命苦笑道:“撿金撿銀沒有撿罵的,強加于自己很高的使命,或者把自己搞的特别道貌岸然,反而會很危險。”他輕聲說:“我又不是情聖。”
甯芙依然哈哈大笑,他瞎嘚瑟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猛看向對方,目光如炬:“你,說你,沒、用、過。”
“沒用過。”聞命微笑,慢悠悠說:“所以很無知,虛心求教,哪款最受歡迎?體驗最好?”
“那你特麼問——”甯芙抹了把臉,指着門口說:“我操!”
他反應了半天,在原地跳起來,不可置信地又重複了一遍,“我操!”
聞命冷了臉色,把通訊器收起來,他似乎很不喜歡提這些話題,不耐煩道:“老子從不用這個。”
“叩叩——”
空氣陷入沉默。
甯芙挑挑眉,三秒後,聽到女人的聲音:“甯芙?你在裡面嗎?我剛才看到你了。”
甯芙無聲地吹了個口哨,同聞命對視一眼:“薇、薇、安。”
“是我!女士。”
“我能進來嗎?”得到允許後,薇薇安笑着推開門:“對不起,一會兒我需要上台跳舞,但是我的鞋子壞了,能麻煩你幫我去車裡面拿雙新鞋嗎?…呀!”
女士睜着圓圓的眼睛,輕輕推開粉紅色的門,她沒有想到會有人在這裡竊竊私語:“甯芙?”
“薇薇安女士!”甯芙大步走來,招呼道:“給您介紹一下!這一位,是我的好兄弟!s——”
“聞命。”薇薇安對面的男人說。
然後他沒說話,隻是定睛凝視着她,終于引來了她的注意。
薇薇安驚惶而克制地打量他片刻,目光中有些許好奇,她輕輕點點頭,沒有摘下口罩,開始躬身行禮:“聞先生,你好。”
她說:“原諒我的失禮。很高興與您見面。”
洗手間修飾得富麗堂皇、锃明瓦亮,到處飄逸着高級香水的味道。
聞命先生望了她一會兒,以回禮向她緻意。隻是這還不夠,男人嘴唇泛起一絲微笑:“薇薇安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
他說:“我看您孤身一人,請問您缺舞伴嗎?”
門被拉開了。
*
一小時後,鄭泊豪坐在一樓酒吧台中,打量自己的發小。
他的朋友,親人,兄弟,戰友。
時敬之應該是很早熟又很有自己規則的人,在他的少年時代,他過早地懂得了某些道理,并且建立起自己的原則與規律,說得玄學一點,自我意識過剩且孤僻。
最明顯的特質也許是他早早學會不苟言笑,在而随之而來的,是愈演愈烈的、樣闆化的為人處事。
鄭泊豪本身就是滿嘴跑火車的性格,他性子跳脫,想一出是一出,有時候會突然打電話來講,從今以後你要叫我嘟嘟,這是我的小名,可愛吧?又或者突然發過來某張圖片,語音裡嚷嚷着我們一起換情侶頭像好不好最近想認識我的人太多了你幫我擋下桃花!
現在他們都長大了,時敬之可以在這種鬧哄哄的社交場裡呆很久卻不怯場。
這天晚上時敬之很豪邁,直接問吧台要了酒,加冰的金酒。
可是鄭泊豪心裡藏着事,一時半會沒注意。他那個模樣很奇怪,有點落魄又有點陰戾,嚴肅冷靜到完全沒有笑模樣。
時敬之心裡打了個突,又下意識忽略那些異樣,他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終遞給鄭泊豪一個杯子:“嘟嘟,我有話跟你說。”
這一晚,他們各懷心思。
鄭泊豪久久注視了時敬之片刻,開口說:“我失戀了。”
三十分鐘前。
鄭泊豪終于擺脫了難纏的TINA和那群一日不見就嗷嗷嗷叫的下屬,找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大美人。他很想和美人攀談,周圍幾個人聚在一起,鄭泊豪便拿着笑話開場。
他講自己剛剛拍到的一份藏品,幾十年前的紀錄片數據庫,裡面有一集在講動物界千奇百怪的求偶行為。他講土撥鼠為了繁衍,會在每年的六個小時裡殚精竭慮吸引周圍的異性,經常惹得雄性鼠類互相大打出手,漫山遍野都是他們幹架的身影,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會有另一隻旁觀的雄性土撥鼠趁亂抱得美人歸。他又說大多數的螳螂,雌性會吃掉雄性,去獲得更多養分,可是她們那麼美麗,被稱為祈禱的少女。
最後他說到孔雀,雄性孔雀花枝招展,把自己的尾羽展示給心上人看,他還講一隻叫做山姆的雄孔雀,跳地最歡快,卻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獲得青睐,以至于負氣亂叫。
他頻頻将目光投向薇薇安的方向,語調輕快,風趣幽默。講的故事千奇百怪,言語間卻又帶着一些科研工作者的正經,引來衆人會心一笑。
周圍有人被吸引來,忍不住插嘴,說那隻叫做山姆的孔雀過于花心,見了一個愛一個,鄭泊豪氣到想打人,氣氛更加熱烈,笑聲時時爆發,将要掀翻屋頂,這是午夜場的熱鬧時刻,大家都在笑,有人這時候開口,輕笑點評道:“也不是一定選中某個人,非他不可。”
對方沒想到他會開口,又不知他會說出這種話,看他笑,便也笑,對着鄭泊豪打趣,起哄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的确,孔雀那麼花心,又不是天鵝之類的鳥類,上哪去談忠誠。”
鄭泊豪面紅耳赤,衆人哄笑。
氣氛很是融洽,這時候迎面走來一人,他随手晃着酒,走過十三級樓梯,來到人群中。
他直直望過來,仿佛要望進鄭泊豪心底,表情嚴肅,輪廓鋒利,整個人氣勢懾人。
薇薇安開口向大家介紹:“我未婚夫今晚沒來,這是我的新舞伴。”她仰頭問聞命:“你可以邀請我跳一支舞嗎?”
聞命愣了愣,然後笑起來:“求之不得。”
*
薇薇安是很知性的女士。哪怕态度再熱絡,一雙眼睛看起來些許冷淡,聞命輕易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上流社會人物才有的影子。
言談間他知道了對方是生物學博士。薇薇安笑着,不着痕迹地提起剛才聽來的話題:“你知道,山姆的結局是什麼嗎?”
聞命紳士地攬住她的腰,開始今天的第一支舞蹈:“是什麼?”
薇薇安笑意盎然道:“山姆氣急敗壞,可是他很聰明。他看到周圍的情侶們都在發出快活的叫聲,這種叫聲吸引了更多的雌孔雀飛來。你猜,他接下來會做什麼?”
*
“我失戀了。”
鄭泊豪這樣說。
僅僅一句話,就打亂了時敬之所有的腹稿。
接下來的話更加唐突,讓時敬之完全無法作答。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鄭泊豪渾身彌漫着喪氣。
時敬之猛然喝下一口酒,硬生生地感受刺痛,他清醒地盯着面前的桌子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們認識了有十多年了。”鄭泊豪喝下整整一杯酒,被嗆到了:“有時候我覺得,我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
“沒有分寸感,邊界感,兩個人的人生過成一個人的。很多時候都這樣,我們家就我一個,所以我總是感覺到寂寞。那時候我會回頭看看你,隻有你站在原地等我。”鄭泊豪低着頭說:“很多時候都這樣。我其實很讨厭有些人要跟你交朋友,因為我知道,我很難再找到一個真心的朋友。他們都喜歡我的臉,我的錢,從小就這樣,人家都說鄭家小太子是個坐吃山空的敗家子。”
“你不是敗家子。”時敬之搖搖頭,他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鄭泊豪跟着他重複。他有好多話想和時敬之說,在這個四處亂哄哄的時刻,鄭泊豪把臉貼上冰冷的酒杯,逼着自己清醒:“可是我的朋友卻不止你一個。”
空氣突然凝固,時敬之被困在了堅固的繭中。
“其實你都知道的吧。”鄭泊豪垂着頭,他眯了眯眼睛,想努力看清杯子裡的檸檬片到底有幾顆種子:“我有段時間不怎麼找你玩了,我覺得你悶,所以我找了别人一起玩,你總是不加入,别人就說你假清高。”
時敬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張了張嘴巴,好像根本沒有辦法回答對方的問題,後來他意識到自己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是。”
“所以我也好煩你。”鄭泊豪抹了把眼睛,甕聲甕氣:“所以我總覺得你有好多秘密,我好煩你少言寡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你那個樣子我又會心軟。”
鄭泊豪是外表很俊朗的長相,一頭小卷毛很是孩子氣,現在卻顯得邋遢,劉海全部垂下來,遮住他紅腫的眼睛。
時敬之繼續沉默。他覺得自己需要說點什麼:“其實也不用心軟的。”
時敬之的聲音還是那麼冷淡,他動辄鑽牛角尖,但是又很會開導别人:“都沒有關系的。一個人也可以過去的,生活怎麼樣都是可以走下去的。”
“我好難過啊。”鄭泊豪心不在焉地聽他的大道理,突然說:“我當時考巡邏官,我特别想當巡邏官,可是後來我發現你沒有去。”
“時夫人攔住了我。”時敬之淡淡道,他沒什麼表情,就隻是淺淺喝了杯酒,這次是冰球威士忌。
“後來在夢想和你之間我選了你。”鄭泊豪捂着臉說:“在選擇時我想,隻是工作而已,我可以放棄,可是我不想和朋友分開。”
“但是後來很長時間内,其實你在怨我。”時敬之盯着杯子,目光久久停留在反射出的燈光上:“我知道的。”
“你知道。”鄭泊豪再次抹了把臉,他和時敬之碰杯,彼此陷入回憶。
時敬之看着燈光慢慢散開,慢慢聚攏,周圍的人都在大叫,跳踢踏舞,他不得不在大家都停下的時刻開口:“你經常去巡邏隊跑,有次要去非洲出差,你給推了,第二次又推了,你甯願跟着巡邏官去海上看鲸魚。”
“其實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時敬之說。
“其實并不是因為你。”過了半晌,鄭泊豪又說:“我隻是發現現實生活和理想的差距有些大,需要給自己找個理由,我找不到别人身上,我隻能怪你。”
他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然後又重複了一遍,“我隻能怪你。”
他說着,聲音變得顫抖,仿佛接受不了這句話一樣。
時敬之看到桌上多了一汪小水窪。
“沒有關系。”他說。“沒有關系,嘟嘟,你已經陪伴我很久了。”
他想起來那些有些惬意的、溫暖的童年和少年時光,他們在大山裡溜兔子捉蛐蛐,頭對頭從土地中拔出帶着濕潤泥土的土豆,一起并肩從學校走回家,互相交換穿彼此的衣服,時敬之的記憶那麼清楚,他甚至能清楚記得工作後兩個人莽撞搬運舊檔案結果撲了一臉灰,還有那為數不多的幾次暴力行動裡兩人都留下了傷疤,隻是他用治療儀去掉了,鄭泊豪的疤痕卻還是在的……他們是可以将自己的肩膀與後背與對方接壤的所在。
他們不知何時離開了單腳座椅,并排坐在沙發上,鄭泊豪撲在時敬之懷裡嚎啕大哭,他說“我感覺自己好卑劣,我也貪圖你一次又一次原諒我”,時敬之不發一語,偶爾鼓勵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們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人生的。”時敬之這樣寬慰他。
時敬之好像非常适合做一個聆聽者和精神導師,他友善地接納他人的垃圾情緒,再傾吐出最最溫柔和耐心的話語。
“這不是你的錯。”時敬之說:“小豪,你和我說過,要一起看看世界的大好河山,看看地平線上的太陽升起。但是其實也不必那麼波瀾壯闊,平平淡淡的每一天裡,看過的每一本書,吃過的每一頓飯,都很好。我很感謝有你陪伴的日子。”
他不是不知道,有無數次是鄭泊豪伸出手拉着他奔跑,他們像是兩根平行纏繞的DNA鍊條,互相羁絆,互相幫助,一起挨罵,一起貪玩,再一起分享一份零食。
作為獨生子,他們需要孤孤單單地看書,成為一直被拿來比較的作品,但是那太孤獨,所以他們偶爾是哥哥,偶爾是弟弟,他們害怕友誼搖來晃去,就營造一段長久穩定的關系。所以這麼多年以來,他們默契地彼此行成一個氣場,維護那個氣場,别人進不來,他們不出去。
“朋友之間都是相互的。”時敬之這樣說。他們使出渾身的力氣捍衛彼此,逃離狹隘拘束和寂寞浮躁的生活。一個叫“友誼”的繭是他們最最堅固耐用的堡壘。
“沒有關系的。”時敬之說:“我沒有感覺你抛棄了我,你隻是出門一趟而已。”
他們曾經形影不離,親密無間,後來像所有要長大的小朋友一樣,揮手告别,彼此要在自己的人生上奔跑,前行,他們沒有辦法二十四小時待在一起,後來開始約定下次的見面,隻是曾經說好要一起一起吃冰欺淩,坐滑滑車,看長頸鹿,畢業旅行,但是很多成為了不可能實現的約定。
因為他們在長大,他們必須要擁有自己的人生,可是他們依然互相陪伴,和這個世界上的家人一樣。
可能就像是太過依賴家人一樣,總是舍不得長大告别。
那場滞後的告别終于到來。
鄭泊豪抽抽鼻子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又要報名參加巡邏官選拔了。”
時敬之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說什麼,他輕聲說:“是好事情,嘟嘟,我很為你高興。”
鄭泊豪又要淌眼淚,他說,“我還是覺得我特别壞,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情,因為我也知道,你一定會真心和我講恭喜。”
時敬之笑出聲:“真的是好事情,我很高興。”
“你會永遠支持我、相信我、陪伴我、祝福我的,對吧。”鄭泊豪看着他,緩慢而又沙啞地說着。時敬之忍不住看他,鄭泊豪的眼睛真的黑,他在詢問,卻更像是許諾。
時敬之忍不住開口:“我……”
“泊少!”
當然會……
時敬之的嗓音卡在喉間。
“泊少!”一個年輕人跑來給鄭泊豪倒了酒,熱情洋溢道:“好久不見……”
他們的對話就這樣被陌生人打斷,再也沒有了繼續的必要。
當然會……
時敬之這樣想着,緊接着他的思維仿佛抽離了,那樣心不在焉。周圍的聲音全部遠去了,隔着海水,在耳畔灑下一層隔膜。
虛拟系統的閉幕儀式進入了後半程,今夜的舞廳以海洋主題布置,人造陽光透過海水落下來,如同金黃色的屏風,舞池中央人聲鼎沸。
鄭泊豪喝多了,時敬之也喝多了,他神志不清地看到對方指着舞池的方向興奮地說:“那我可要追了!”
時敬之随之看了一眼,聞命正低下身,整理薇薇安的裙擺,即便隔着那麼遠,隻是看着背影,他都可以體會到對方的專注。
時敬之低垂下眼睛,不鹹不淡地笑起來,然後對着鄭泊豪,仿佛終于提起一點興緻地講:“好。”
他又給鄭泊豪倒了好大一杯酒,兩個人一口悶。
虛拟系統的閉幕儀式遠去了,喧嘩的人聲遠去了,時敬之心裡很空,也很累,還有一種煩悶、酸楚和憤怒夾雜的情緒充斥腦海。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鄭泊豪說,“不管我做了什麼,你總是在原諒我。”
時敬之久久注視着鄭泊豪,忽然問:“喜歡一個人,是什麼心情?”
“獨占欲。”鄭泊豪通訊器響了,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這麼問,下意識回答:“占有欲控制欲,男人都這樣,劣根性。”
他随意看向屏幕,瞬間冷靜下來。屋内的燈光閃閃爍爍,顯得他的目光也忽閃不定。
時敬之聽了他的話,沒什麼反應,隻是更加沉默地喝酒,等鄭泊豪發現,他已經喝光了三杯酒。
鄭泊豪大吃一驚:“兜兜——!”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時敬之忽然捉住他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他:“最好的朋友,那是不是…如果有什麼瞞着的事,可以彼此原諒?”
“嘭——”遠處餐桌傳來香槟酒塔倒塌的巨響,鄭泊豪沒聽清:“你說什麼?”
“……是不是可以彼此原諒?”
鄭泊豪心裡打了個突,他以為時敬之察覺了什麼,下意識回答:“當然。”
時敬之就笑了。他趴在桌子上,單手攤開,整個腦袋都癱在手臂上,遠遠看着舞台的方向,一直傻笑。
鄭泊豪不動聲色地關上通訊器,他輕聲說:“兜兜,你還記得你入學前的考試嗎?我們學校每個學期開學之前的倫理測試。”
時敬之似乎喝醉了,完全神志不清,也不知道聽到對方講什麼沒有。
“沉船問題。”鄭泊豪沉聲說:“我們入學會做的題,假設有這樣一艘破船,船上有家人,朋友,子女……你認為比較重要的人,還有你自己,這艘船就要沉沒了,你需要選擇,放棄這些人的順序,你還記得嗎?”
時敬之閉着眼,仿佛睡着了。鄭泊豪的聲音小了一些:“你總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是因為我陪你打了一通電話。我還是不明白。我明明記得你參加過開學考試,一直以為你會十五歲去上學的,但是并沒有,所以左思右想,我在前幾天去學校檔案室查看了你當年的入學考試資料。”
試卷很多,時敬之學習是很好的,因為他勤奮又努力。他提前完成了老師訓練課程,按理說能過線的。最後,鄭泊豪看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
沉船問題。這個題其實很爛俗,而按照2080s的價值觀來看,學校提倡尊重生命,熱愛自我。
盡管答案五花八門,但是主流價值觀中,大家最後留下的都是自己。
可是時敬之并沒有。
他甚至沒有寫完題幹。
他的卷子上隻有父母的名字,鄭泊豪,時敬之,老師,同學,還有個字迹模糊不清,被大片水漬淹沒。
鄭泊豪起身對着陽光辨認許久,才終于确定那是一個“門”字。
因為太潦草,連四邊框都沒寫明白。
他問了那個考場的很多人,大家都已經畢業,很難在考試衆多的學生生涯裡單獨回憶起某一場無足輕重的考試。最後終于有個女職員想起來,她說考試的時候有個男孩子哭了,後來直接棄考。
他一開始隻是趴着,監考官以為他病了,就問他,你生病了嗎?他一直不說話,考官問了好幾遍他才擡起頭來,原來他在趴着哭,等看到人家都在看他,他突然開始嚎啕大哭,因為擾亂了考場秩序,他被帶走,後來直接放棄了考試。
女職員說,往年的确有心理脆弱的孩子會哭,但是哭得那麼傷心的并不多見,最後一直摳着嗓子嘔,仿佛真的有人死掉了一樣,隻是想想就受不了。
“我那個時候才第一次知道,人悲痛到極緻的時候,哭是笑模樣。
嘴巴要咧開又合上,發出桀桀桀的怪叫,像笑。”
“你還記得這個題嗎,兜兜?你怎麼選?”
他再次看向自己的發小。
時敬之安靜地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因為姿勢的緣故,側腰的衣服緊繃繃地裹在他身上,懶散又克制。
莫名其妙地,鄭泊豪忽然有了一絲懷疑,不着痕迹地打量對方,卻發覺了些許不正常。他皺着眉頭慢慢靠近對方,在明滅不定的燈光下輕輕湊過去,食指掀開時敬之的領口——
“嘭!”
“泊少!”又有人前來搭讪,他們熱火朝天道:“好久不見啊太子……”
一樓大廳忽然傳出騷動,人們忍不住抻頭探望,虛拟系統中伸出一片片遮天蔽日的巨型海藻,有身形靈活的龜群從中穿梭而過。
薇薇安這一組運氣比較好。她低下身,恰好看到一隻小烏龜咬着自己的裙擺。
聞命起身将烏龜放進她手心。
“怎麼樣啊泊少!隔壁新來了幾輛限量艦艇改天去看看……?”
“小敬?!”
時敬之在聽到噪音後站了起來,他垂着眼,手在桌上撐了一會兒,才如夢方醒,緊接着他突然往舞池走去。
小敬!”鄭泊豪趴在吧台上伸手叫了一聲。
時敬之沒有聽見,反而是他走出幾步以後,仿佛才記起有鄭泊豪這個人,若有所察地向這邊望了一眼。
鄭泊豪本來還想再叫一聲,聲音卻哽在喉嚨中了。
時敬之目光平靜地望過來,領口不知何時被扯開,在昏黃的燈光下,露出明晃晃的脖頸。
那是一枚吻痕。
鄭泊豪心裡猛然打突。
他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剛想再看過去,身前的人群中傳出了一陣喧嘩,有參加宴會的小孩子撒了果汁,現場一頓雞飛狗跳。
對面的人若有所察,擡頭向這邊望過來,鄭泊豪猛然和對方對視,那人攬着佳人輕姿曼舞,目光如刀。
鄭泊豪被定在原地。
時敬之轉身繼續走,他跌跌撞撞,完全不管褲腿被地上的汁水濺到,艱難在人群中穿行,鄭泊豪再次急切起身,又被新湧進的信息牢牢釘在原地。
他拿起通訊器,一直舉着,直到它承受不住,脆弱地咔咔作響。
太吵了。時敬之混混沌沌,前陣子的耳鳴似乎有些複發,他的腦子裡嗡嗡直響。
“道德會殺死欲望,但是欲望不會騙人。”
薇薇安這樣說。
“是可以彼此原諒的。”
鄭泊豪這樣說。
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前走。
時敬之接連撞了好多人,他邁不動步,特别煩躁地伸手去推,又被人叫了好幾聲,他喚回神智去看清對方的臉。他這時候忘了笑,抛棄禮貌又疏離的笑,冷着臉煩道:“明明哥讓開……”
“你怎麼喝了這麼多!”範銘明找他找了一圈,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喝酒,簡直要瘋了:“時老師和師母已經在前廳緻辭了!你要去獻花合影的!Arthur!”
“我沒喝多啊…”時敬之搖搖頭,他用力去掙脫:“我喝酒都拿量杯算,以前算過,這個喝法喝不醉。”
“你這個樣子怎麼去合影獻花Arthur!這麼重大的時刻!時老師和師母人生的高光時刻怎麼能少了你!”範銘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肘:“跟我去洗手間換衣服洗把臉!你清醒清醒!”
“我不去了……”時敬之搖搖頭,推了好幾把推不開,他猛然拂開對方的手高聲說:“我不去了!誰愛去誰去啊!”
“嘭——!”
範銘明撞翻了志願者的酒盤,酒杯砸了一地。
“緻辭有什麼了不起?!合影有什麼了不起!我不稀罕!”
時敬之厲聲道:“我不稀罕!我受夠了!”
範銘明目瞪口呆,他忽然闆着臉嚴厲道:“你說什麼胡話!今天有多少人在!為了這個儀式我們準備了多久!”
“不缺我一個。”時敬之垂着眼用力鑽進人群:“不缺我一個,我就是個虛有其表的裝飾而已。我沒有做什麼貢獻。”他掙不開,突然脫下西裝塞進範銘明懷裡:“算了衣服上有我的銘牌…你拿去吧!告訴他們衣服到了,就算人到了吧!”
“你說什麼醉話!”範銘明上前一步堵他:“Arthur!”他壓低飛速聲音勸:“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哪怕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别鬧了!”
時敬之猛然安靜下來。
他盯緊被捉住的衣服,拽不出來,突然一點一點往下脫,脫下被揪緊的袖子,袖扣迸濺,布料發出卡啦脆響。他那樣用力,範銘明被他自虐般的狠絕鎮住:“Arthur?”
“我是不是隻能為了臉面活着?”時敬之突然問他。
範銘明一愣。
時敬之繼續大步往前走,又突然被人攔住:“就是你?!”
他好煩啊。
時敬之看到一個一身薔薇花的男人。
太奇葩了,這身打扮怎麼那麼暴發戶。
時敬之緩緩擡眼,看向這個仿佛把一整座大花園穿在身上的男人。
腳上一雙産于2020s的絕版古著Gucci鞋,一身撲鼻的香水味氤氲在潮濕的雨天裡,無人區玫瑰仿佛塑造出一處隔絕了整個世界的薔薇花園——這座移動的薔薇花園穿了一身深藍色西服套裝。
蘭傳旭,一個字形容,浪。兩個字形容,草包。三個字形容,暴發戶。四個字形容,貓搗狗抓。
連起來造句:蘭傳旭是一個浪到沒邊的草包暴發戶,整天貓搗狗抓不幹正事。
甯芙屁颠屁颠跟着老闆,雙手遞上镂空雕刻薔薇花圖案的通訊器。
蘭傳旭怒不可遏,拿着通訊器照片抓起時敬之的領子比對:“你就是勾引薇薇的小白臉?”
舞池中心,薇薇安遞過幼小的龜,對着男人輕輕笑起來:“傳說被荷花池的小烏龜咬了褲腿,會得到無與倫比的好運氣。”
她被人一把從身後拉開。
時敬之把那個一身薔薇花的男人塞給時藏薇,連同她手裡那隻蠢烏龜一起。
緩慢轉動的水晶燈下,幾人驚訝萬分。
蘭傳旭顯然還沒回過神來,起疑的目光來回晃蕩。
範銘明氣的臉紅脖子粗,還在大喊“Arthur!”
時敬之拉着聞命的胳膊直截了當:“薇薇安,你是有未婚夫的人了。從此以後要有邊界感,男女授受不親。”
“我不會再幫你送花,姐姐。”
“被小烏龜咬了褲腿會有好運氣,希望好運一直陪着你。”
時敬之的眼睛緊緊盯着兩人,那雙眼裡似乎有很多翻湧的情緒,可最後他隻是禮貌且真摯地鞠躬。
“祝你們百年好合,恩恩愛愛,天天開心。”
“這個人我帶走了。”
*
燈火昏黃,人造繁星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沖屋内卷起一陣悶熱的風。
哥特式花窗上,古老的木質纖維發出脆響,甯芙好像真的為聞命指點了一個很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