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n minnigliches Leut,
一個摯愛的男人
an den hab ich verloren,
那個讓我遺失
mein Lieb und auch mein Treu…
愛和忠貞的男人…”
多符合他現在的心情,帶着種天真的脆弱。
可是他忽然明白,這是屬于聞命的,小小的、難言的脆弱。
他在戰争爆發的間隙把自己藏在一間房門後,孤單之極地聽一首絕望的歌。
他有着難以言說的憤怒,還有布滿血絲的眼睛,他大費周章地沖時敬之咆哮,再緊閉着房門,就如同他大半夜閉緊了陽台門再大開窗戶站在狂風中抽煙一樣——這是一種從未言說的保護手段。
時敬之眼睛發熱,他吞咽着,把嗓間梗阻的感覺熬過去,擡手敲了敲門。
“請進。”屋裡的人說。
同時而來的還有急促的腳步聲,兩秒後聞命開了門,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沖動,盡量若無其事地冷着臉,低聲說:“怎麼了?”
他妥協了。
聞命妥協了。
時敬之下意識想。
隻要聞命搭理他,就代表聞命妥協了。
那是種非常不理智、不冷靜、不需要時間去忖度的直覺判斷,時敬之自己都沒發現一個謬妄的事實,他對着聞命的時候,總是直覺大過思考,他從不思考,很多時候是下意識做出反應。
不管他們貌合神離、隐瞞、沉默還是冷戰,很多個瞬間他們會下意識做出默契的回應,有時候又會因為回應而重修舊好,那特别荒謬,特别戲劇化,可是很多次都是這樣。
時敬之忽然記起來七年前的某一天,也是這樣。
那天他惹了聞命不快,聞命摔門而去,時敬之自己呆在令人無法忍受的、極速降落的黑暗中,那種黑暗如同冰冷的鋼制器具,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驚恐不安,瑟瑟發抖,如果他可以尖叫,下一刻他就可以嘶吼起來。
他剛剛失明,其實無比害怕,不管聞命是什麼角色,隻要身邊有人講話、制造點聲響,就能讓時敬之感到安心些。
那時候他對聞命的觀感無比複雜,他記得年少時光裡對這人的驚鴻一瞥,對方那種似乎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綠色波浪般的荒野之息,充斥着蓬勃的自由之氣,如同無法拒絕的誘惑,勾引着克己複禮的時敬之主動上前叫住他,他說,“是好運氣。”再後來,他看到那群被追捕的團夥,他下意識以為自己被綁架,自己的身份被暴露,接下來面臨的便是拷問與毒打。
他曾經絕望地失眠和瑟縮在牆邊,一動不動,突兀的失明壓垮了他,其實還有别的,父母當時似乎步入了第二次七年之癢,他們激烈争吵,已經搞的時敬之筋疲力盡了。
所以他日日夜夜失眠、焦慮,精神上的折磨沒有一刻離開他,他被聞命帶走後依然在失眠,他下意識把自己封閉起來,這樣就是安全的,整個人空洞洞,沒有重量。
那時候他那樣排斥聞命,罵他,打他,抗拒他,其實他隻是怕,也許還有點“被欺騙被辜負的恨意”,哪怕是單方面的恨意,他覺得聞命不值得自己“祝你好運”的祝福了。他那樣單純、真摯、發自真心的祝福,被聞命的粗暴輕易打破了。
對方捆着他,這個行為令人作嘔,時敬之躺在冰冷的地闆上發出譏笑。
譏笑裡還有種分辨不清的絕望,他又被抛下了,不是嗎?
又被抛棄了,出于各種原因地被抛棄,對方總是頭也不回,冷酷絕情。
時敬之找不出原因,因為無論他怎樣,隻要是時敬之,就一定會被抛棄。
所以他幹脆給自己貼上棄婦的标簽,你看吧,用不了太久的,無論是誰,反正都會離開,都陪伴不了他太久,他永遠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可是他沒想到,聞命竟然沒有離開,他隔着門闆怒吼,今晚不給你吃飯了!
從此聞命對着他無比冷淡,再也不複開始的谄媚與讨好,除了喂食幾乎不聞不問,時敬之很矛盾地想你也不過如此,心裡産生自己都不理解的失落,他怅然而冷靜地和對方保持沉默的距離,卻在某日裝睡時感到有人拿了潮濕的滌棉布擦拭他的臉頰。
他忽然酸澀難捱。
時敬之想,他真的搞不懂聞命,明明有無數次,男人快要爆炸了跳起來了,卻隻是用恨不得抓住獵物的目光看着他,再一聲不吭地轉身離去。
他知道聞命最後又會心軟了。
聞命還是陰沉沉的,繃緊的面部呈現粗硬線條,那是一種非常剛勁有力的、屬于成年男子的長相,男人目光懾人,搜尋的眼神傳遞出微弱的信号。
“聞命。”時敬之低聲說,聲音因為虛弱而抖動。
博取同情求心疼的把戲再次重演。
聞命很冷淡地看他,一言不發。
時敬之怔了怔,垂眼擰開藥膏,走上前抹在聞命的脖頸處,對方喉間猛然吞咽,卻最終沒有躲開。聞命偏開臉不看他,時敬之心裡瑟縮着,繼續執着地伸手,手下那有個小小的凸起的肉包,蚊蟲叮咬留下了粉紅色的痕迹。
“會痛的。”時敬之微微喘息着,把自己的情緒隐藏起來。
他感覺男人注視着自己,時敬之一絲不苟,慢吞吞地将藥物塗抹周全,一絲一角都不放過,然後他慢慢擰緊蓋子,擡起頭來,目光平靜地停留在男人審視的眼睛上。
“好了。”他若無其事地把藥物遞出去,低聲說:“你留下吧,有備無患。”
“這是做什麼?”聞命聲音嘶啞,陰影像是細紗,灑在他們身側,書房裡沒有開燈,喑啞的歌聲繞梁,化作扭曲的蛇。
“你受傷了。”時敬之腦子裡有股嗡嗡聲,嘴上在生硬陳述事實,那副模樣讓人恨到牙癢,下一刻他聽到了男人不屑的冷笑,嘲諷化作小獸,咬了他的脊柱一口。
就這樣被輕視了。
時敬之一怔,他臉色微變,看向男人的眼睛清澈見底,一眨不眨,艱澀道:“…留下吧。”
他低着頭,轉身道:“沒有别的事,我先走……!”
“怎麼就不會說句好聽的話。”聞命恨鐵不成鋼,猛然把人拉進懷裡,感覺時敬之整個人都瘦了。
他下意識想你就這麼在意嗎,在意旁人在意鄭泊豪嗎,還有好多其他的醋意讓聞命難以忍受,他想你就這麼不能主動示好嗎,你總是把我排在最後,你什麼都不說,你牽絆的東西太多,就隻是把我留在最後。
可最後他隻是擁抱着他說:“走去哪?又去哪?講句對不起很難嗎?”
時敬之怔怔順着他的肩膀前望,盯着書房黑不隆冬的空間發呆,沒有反應過來對方到底在說什麼。
這真的是,太久違的擁抱了…
“是想和我講對不起嗎?”聞命對他的行為感到驚愕,反過頭來想似乎又順理成章,他沒有完全滿足,卻也沒有完全失望,最後很無奈,“你呀……”
聞命對他的這種别扭無可奈何,哭笑不得。他其實很想問問時敬之到底怎麼想的,但是三番五次後,他發現時敬之是很難和人交心的人,二十一歲的時敬之克制内斂到極緻,他從不與人交心,哪怕聞命以最親近和溫和的方式同他促膝長談,換來的隻有時敬之的大段沉默。
聞命好溫柔啊。
他這個态度軟化得太輕易了。
時敬之想。
可是這才是聞命的處理方式吧。
這是聞命善待他的方式吧。時敬之恍恍惚惚,這是聞命尊重他的方式吧。
好難啊,他隻有在聞命這裡,才能感知到真實的尊重。
聞命以前也是這樣啊,聞命對着他的時候,不敢打不敢罵,不,準确的說,是不敢輕易靠近,他總是謹慎從事,小心翼翼,以至于時敬之經常有種下意識的想法,感覺聞命怕碰碎他,他隻是覺得荒謬不經,自己這樣冷淡堅硬的人,怎麼會被輕易碰碎的呢?
可是聞命一直對他很心軟、很好的。
可能是因為受寵若驚的關系,時敬之因這聲歎息而顫抖,他忍不住拽住聞命的衣角,下意識想說對不起,可又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了。
時敬之小心翼翼地握着藥膏。
聞命溫柔地握住它。
他包裹住對方的手,再順勢分開,改成十指緊扣的姿勢。
“原諒你了。”聞命說。
原諒你了。
聞命總是這樣輕易原諒的。
時敬之恍惚想着,你為什麼原諒呢?
為什麼總是這樣輕易原諒呢?
在光明街那次也是這樣,無數次,無論是多麼嚴酷的傷害、無論是時敬之做出了在他眼中多麼大逆不道的事,聞命都可以輕易原諒,然後抱緊他,告訴他沒有關系。
“怎麼發呆了?”書房門口,聞命拉他進門,時敬之的手好涼,他調高空調的溫度,一起坐在沙發上,把時敬之整個抱在懷裡。
書房裡一直有薄毯,因為很多時候他們相對而坐,一個看劇一個看書,或者共同做點什麼,時敬之畏寒,慣常裹着毯子睡覺。
二十一歲的時敬之對七年前的自己感到扭曲的厭惡。
他如此排斥本能所在,“本能代表一切罪惡”“絕對禁止自發行為”這些所在已經完全把時敬之培養成一個深度自我厭惡、自我懷疑的人,他排斥自己所有失控的、不端正、特出格的作為,并且無法接受、無法原諒自己,這到了一種極端嚴苛的地步。可是他從不同人說。
他也會感到劇烈的内外不兼容,但是每一次他都在幫助外界壓抑自己,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萌生的欲念殺死。
他第一次、最最嚴重地被不兼容折磨,就是在光明街,他無法處理、難以接受崩塌的自己,以至于暴露出脆弱,再讓虎視眈眈的聞命趁虛而入。
聞命對他的感覺和評價一直同外界完全不一樣,外界要求時敬之理性、懂事、堅強,可是聞命從不在意這些,他精心照料脆弱無能的時敬之,他甚至在親近那個被冰封的、稚嫩的時敬之,孩童一樣天真柔軟的時敬之,時敬之被他縱容,恃寵而驕般鼓起勇氣去自暴自棄,自我厭棄般放縱自己墜入“浪蕩出格”的深淵,于是他也由着自己由着聞命,十四歲的時敬之拽着自己的靈魂,仿佛分裂出一個全新的人格,完全被他和聞命保護住的人格,理智偉大的時敬之同他人生中的岔路聞命合謀,共同綁架窩藏了孩子時敬之,就這樣達成了一種微妙地和平。
時敬之在日後的七年中不斷感到冰冷的自嘲,他這個主犯,隐瞞所有犯罪動機和事實,誘導着聞命犯罪,聞命那樣無辜,聞命竟然說對不起,我不該窩藏你,我應該送你回家。
才不是………時敬之心裡發出呵呵呵的愉悅笑聲,此後新湧出接連不斷的自我厭惡,他感覺自己如此惡心。
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後,那樣一個不被時敬之喜歡的自己、下意識做出各種匪夷所思行為的自己,軟弱無能像個孩子的自己,最應該被苛責、打罵、責問、忏悔,死去。
可聞命總是說,沒有關系,他這時候的聲音是很溫和的,就是哄孩子的口吻,還帶了點自己都感覺不來的良善,就好像他把自己所有的原始與蠻荒的力量收斂起來。
好溫暖。
好貪婪。
時敬之心中餓呼呼的小獸在嘶吼,在吞噬,在磨牙費嘴地啃骨頭。
他在遷怒于人,他報複似的想要聞命和他一起痛,可隻是看到聞命抽煙的場景他就難以忍受。
所以他放棄了。
于是無數次,無數次,在他午夜失眠的一分一秒裡,時敬之把尖銳的利刃朝向自己,以保護聞命為目的,對自我施行最殘忍的自戕。
隻要在一起,隻要和聞命在一起,就可以逃避孤獨。
好痛,可是再痛,再不舒服,他也心甘情願。
他們的家就是最最擁擠的監獄,無論是那間破舊寮屋還是大都市上空的鳥巢天堂。
時敬之一言不發,窩進聞命懷裡,“我有些冷。”他垂着眼,雪白的臉上帶着茫然和無辜。
聞命感到哭笑不得,看他把自己緊緊裹成三角形的粽子,完全掩飾了他從容斯文的魅力,反而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時敬之冷汗滿身,行刑般的痛苦折磨着他,“……我好冷。”他說,然後他被男人的雙臂環住,聞命将他抱在腿上,輕聲問:“好點了嗎?”
時敬之從下方久久看他,忽然攀住男人跪坐起來,他自然而然地環住男人的脖頸,臉依戀地貼在男人結實的肩窩裡。
他的一番動作導緻毯子滑落,聞命滿是無奈重新給他裹好,因為挂不住,便直接攥在手裡,手臂化身挂鈎緊緊裹在時敬之後背上。
時敬之的雙手受了限制,他激烈掙紮,一定要牢牢抱緊聞命,怎麼也不撒手。
聞命被他吓了一跳,怔怔看他,又放棄般張開雙臂,由他動作。直到他像個樹袋熊,整個挂在聞命身上。
“怎麼了?”聞命忍不住環着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好冷。”時敬之緊緊閉着眼睛,他太虛弱了,顫抖道:“不吵架了,好不好?…好冷。”
聞命特别困惑,不由問:“吵架?……不吵了?”
時敬之隻是渾身無力地打顫。
他太過厭倦了。
“好點了嗎?還冷嗎?”聞命奇怪極了,感覺他的臉冷得不太正常,他想吵什麼吵,不都早過去了嗎,拌幾句嘴怎麼了,便湊過去低聲問他:“要不要調高溫度?”
時敬之不說話,他閉着眼睛轉過臉,沉默地把整張臉藏在聞命懷中。手臂抱得更緊了。聞命簡直要被他抱得喘不過氣。
可是他沒拒絕,隻是托起對方的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怎麼老是跟我耍小脾氣呢?”聞命情不自堪地問,問完了他又覺得自讨沒趣,耍脾氣算個什麼呢?他以前恨不得時敬之天天沖他耍脾氣,小炮仗一樣,咋咋呼呼,很生動。
“怎麼哭了?”聞命親親他發紅的眼角,心裡一軟:“這幾天沒好好睡覺嗎?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聞命雖然曆經坎坷,但是在某方面,情感上依然如同莽撞的毛頭小子,熱血、魯莽、沖動、純情,同他十六歲相比,簡直沒有任何長進。甯芙曾經點評說他難以忘懷那個死去的初戀,其實不無道理。
聞命的情感禁锢在十六歲了。
繁華又高度發達的德爾菲諾把時敬之養得那樣驕傲。
pride and proud,自傲,目中無人。驕傲,萬人所仰。
曾經他卑劣地妄圖時敬之軟化态度柔情似水地對待自己,可現在時敬之仿佛斷裂了堅硬的骨骼一般窩在他懷中一動不動,他又覺得荒謬和失落。
聞命感到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複雜到他心髒驟索,呼哧呼哧大量加泵,這種煎熬的痛楚無比鮮明,即使他咬緊牙齒都難以忍受,可是聞命一點沒表現出來,就隻是溫柔地低頭親親時敬之流淚的眼角,嘶啞道:“對不起…好一點了嗎?”
好一點了。
其實沒有,灼熱與嚴寒摻雜的痛苦流淌在他的血管和脊柱中,肆意淩虐着他的精神。
“好一點了…”時敬之窩在聞命的懷裡,一動也不動,全身透露着被征服者的依戀。
好自私,好悲哀,好軟弱,好卑鄙。
好想被帶走啊。他絕望地想。
或者,好想就這樣長眠不醒。
好想藏起來,去個完全沒人的地方。
好想回到十四歲,隻屬于他和聞命的十四歲,他甯願去當個人質,被聞命毫不猶豫地帶跑。隻要路上是他們兩個人并肩,是不是歧路有什麼關系呢?
時敬之破罐子破摔地把自己想象成一灘爛泥,他回憶着夢中的光明街,以慷慨赴死般的勇氣在心裡幻想,帶我走吧,是歧路又怎麼樣?
幾欲嘔吐的痛楚在體内翻攪,時敬之冷汗涔涔,他迷迷糊糊地鑽進自己的避風港,感覺心裡的痛苦被溫暖撫慰了。他一點一點抱緊男人,調整身體的姿勢,他知道,聞命全程注視着他,耐心十足。
對方堅定的心跳聲觸動了他,他忍不住全身放松,疲憊的身軀酸軟無力,側着臉趴在男人胸膛上,像抱着一堆甜蜜的毒紅糖與熱水,耍賴似的,一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