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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前,德爾菲諾大區。
小教堂莊嚴肅穆,任憑風吹雨打,見證生老病死,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在這裡受洗、結婚、下葬——
教堂外沖着一片翠綠色草坪,穿着kilt的男士正在用風笛吹奏樂曲,那是一首古老的凱爾特民謠。
來參禮觀禮的人出乎預料的多,除卻優秀的德爾菲諾校友這個身份,其中不乏名流政客,招待的人應接不暇。TINA沒有穿高跟鞋,反而踩着一雙平底鞋不停奔走。同伴見她腳步匆匆,在間歇時分遞給她一杯溫熱拿鐵。
那不是咖啡,而是一杯茶。
她擡頭,對上一張東方面孔,于是短暫地笑了一下。
“這裡通往天堂嗎?”那個人說。
TINA禮貌地喝了一口,聞言手頓住了。然後她很迅速把飲料喝完,這才反問:“天堂嗎?”
“是這個說法嗎?”
TINA透過墨鏡,很輕易地在記憶中将這位女士的面容翻找出來,這是隔壁新區的秘書長:“我不知道——”
她抱歉地笑了笑:“我沒有對天堂的信仰,所以我——”
對方怔了怔,又了然地笑了笑,她們站在花窗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秘書長自帶着某種氣質。
時間久了TINA可以很輕易地辨别出哪些是同類,也可以根據對方的姿态、動作、着裝揣摩對方的職位、喜好……
秘書長不施粉黛,穿着一身黑漆漆的制服,整個人顯得冷的,寒的,她的出現甚至讓整場葬禮都更加晦暗陰森起來,那雙眼睛淬着冷光,如珍珠般精粹。
灰撲撲的大衣罩在她身上,讓人陡然聯想到明珠蒙塵,而隻有她胸前佩戴着刺繡精美的約書亞徽章顯得熠熠生輝——些微挽回某種體面。
這是一位特立獨行、作風冷硬的女強人,優秀的德爾菲諾大學校友,德爾菲諾上流社會煊赫人物,TINA渾身一個寒戰,感覺自己臉上碩大的墨鏡、還有早餐時候吃過的冰鎮的聖女果、半月前買過的小衆葡萄柚香氛都顯得那樣裝腔作勢起來——連她腳上那雙腔調很足的銷量銷售更顯稀貴的黑色高跟鞋,都是那麼晃眼,散發出銳利又刺痛的鑽石金色。
TINA忍不住支手在眉前擋光,擋住女人散發的黑灰色色澤,強光之下,TINA消瘦許多的臉龐暴露出來,但是誰都知道,她的妝容有多麼精緻。
面前的女人就是擁有制霸整棟教堂的能力——TINA暗想。
在腦中飛速檢索關鍵信息,最近的事是她剛在新區履新,而她初露頭角源自她從學校裡出來,胸前佩戴象征至高文明的約書亞徽章,懷抱剛剛出生的非婚生子——或者說叫私生子——畢竟當時本家并不承認孩子的身份,這一形象在德爾菲諾上流社會的門口一亮相,就奠定了她的曆史地位。
她的臉頰如同嬰兒一般潔白無瑕,而TINA思索着,隐隐約約記起,就是這位冷淡又低調如同阻燃玻璃的女士,在畢業伊始便聯名學生議會将校歌中的“son”改成“us”。
她催生輕煙缭繞的餘燼,醞釀出一場海洋風暴——于是有人叫她,“住在天空之城的女巫”。
沈方慈——時約禮的夫人。
還是學生時便挑戰名聲煊赫的大學的權威,好像穿戴高硬绉領的名校同侪都是幽靈,僵硬、死闆、不自然如已故先人的畫像。
她們之間沉默了片刻,女人突然又反應過來似的,她可能也感覺氣氛有些冷淡,于是歉意地笑笑:“你随意……我隻是随便問問,你如果有事情,你去忙……”
“我不忙,女士。”TINA不着痕迹地笑着回答:“我與您感同身受——”
“女士們,先生們……”
前方的聲音輕易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這天本來很晴朗,但是飛速陰沉了,些微有點落雨,草坪上吹風笛的樂手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着一長串唱詩班的兒童,他們依次站立好,歌聲飛起,這首歌這裡的人都非常熟悉,然後站在前方的人們聽了童聲朗誦:“……古老鐘聲響起的是安魂曲嗎?不,這是沒有英雄的叙事詩。”
不知為何,TINA臉色一變,她可能沒想到,這場葬禮開始這麼早。
秘書長看到了她的反應,眉頭微凝,目光裡透着疑惑與關懷。
不過她的思緒很快就被葬禮所牽扯了。這位女士神情怔怔,仿佛陷入了某段回憶中“好多年了啊。”
TINA擡頭看她。
仿佛再次确認着什麼般看她。
這位傳聞中的秘書長,微微颔首,臉上依然帶着冷淡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寡淡的表情,她的帽檐上挂着一枝萱草,帽檐壓得很低,露出半塊雪白的、略帶陰郁的側臉,這在德爾菲諾的上流社會并不多見,畢竟十有八九的人,會把明朗的笑聲當做禮儀,而她無動于衷。
“這裡是通往天堂的路呢。”秘書長神情微微松動,她靜靜看着TINA的模樣——很明顯,TINA胸前的約書亞徽章、以及她自己胸前的約書亞徽章輕易表明了她們的身份,這種徽章明明白白挂在她們胸前,經過某些秘而不宣的确認——秘書長依然用那副冷淡的口吻講話:“很多世紀以前,聖西蒙在這裡創建了大學,以大主教的身份,建立了神學院,此後逐漸樹立權威。又是幾個世紀過去,西蒙合并了社會科學與工程科學學院,統稱文理學院。”
“可是西蒙院長——他——”TINA順着對方的話說:“聖西蒙确立了神權,西蒙打破了神權,隻是,西蒙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嗎?”
“你認為西蒙信不信上帝呢?”秘書長反問。
這天天空灰暗,整個學校滅了燈,陷入黑暗,就連嶄新的圖書館都調低了亮度,顯得更加凄楚,陰森。
女士的目光投向那個方向,“我們的學校,這樣古老,總是想告訴别人,人應該怎樣生活,但是很多時候,生活的确是由那些我們拒絕破壞的東西組成的,而人們生活的過程——很多時候隻是捍衛這些東西的過程罷了。”
“西蒙說過的話。”她垂眼,随着樂聲緻敬般摘下禮帽。擡步向建築内部走去。
“西蒙說過這種話?”TINA追問。
她回頭看她。
秘書長女士微微笑了笑,在渺遠的鐘聲裡輕聲說:“這都是很久以前的舊事了。”
她們不約而同向那邊望去——因為相距太遠,樂章的高潮把部分男人講話的聲音掩蓋了——
但是很快,有人調整了音響,帶有約書亞樹徽章的音響将話語自頭頂播撒。
“…感謝你們在今天來到這裡,我們失去了一位偉大的德爾菲諾領袖,偉大的德爾菲諾英雄——”
“他用自己的勇氣,服務于德爾菲諾,獻身于德爾菲諾,他為德爾菲諾樹立了榜樣……”
轟隆轟隆——
原本已經關閉過的大學虛拟系統在今日破例開啟——
一副高大的畫面拔地而起,由收束的小點延展出一副巨像!
那是送葬的人群。
TINA的手在微微顫抖,她看着那個方向,一隊送葬的人群自窗外走來,很快地穿過草坪,在隊伍中,有一個長方形的、雪白的、覆蓋着校旗與校徽的箱子。
而在人群背後,是放大了無數倍的立體投影——
遠處逐漸傳開隐隐約約的抽泣聲,那些聲音飛速擴大。漸漸地,那些聲音越來越大,抑制不住一般,迅速逐漸演變成共振的、高低起伏的、綿長不定的痛哭——
“他将永遠值得曆史銘記——”
那個盒子将被擡往教堂後的山上,埋葬在墓群中。
TINA忍不住擡起頭,餘光中,有人掙紮着沖盒子撲上去——
蝼蟻一般的人群擠壓在一起,他們伸出手,竭力觸摸移動中的巨大棺木,卻連那個渺小的邊角都碰不到。
人潮洶湧,TINA如同一隻空心的瓶子,在海水中晃來晃去。
後方如此喧鬧,頭頂上,教堂頂層,窗玻璃外,反射着天空盡頭金燦燦的一縷光線,而秘書長女士擡手,在人群中默念了句什麼,聲音完全被淹沒在人群中,隻有胸前的約書亞徽章探出一角,閃閃發光。
她伸出手,搭在巨型棺木的腳邊,仰頭看去。
底下人頭攢動,她似有察覺地擡起頭,沖那個方向投來罕見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