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和蘭先生吃過飯不久便離開了。
事實上,時敬之手藝不錯,蘭先生感覺很微妙——民以食為天,這換來日後很長時間裡他對時敬之的糾纏與讓步。
蘭先生是美食愛好者,曾經吃遍世界各地的高等餐廳和蒼蠅館子,知道應該拐幾道彎,穿過幾條巷,找到哪家列甯格勒的正宗餐廳,在那裡,人們十天半個月不會聽到世界語、德爾菲諾語、德語或者是法語,而都是來自東歐的某種大舌顫音。
時敬之用了純天然的椰漿和頂級牛肉做飯,食材天然,這種天然象征“高貴”,如同在海邊曬着日光浴把皮膚美黑,以此彰顯自己是中産階級一樣;而做法卻又粗暴,因此顯示出奇異的暴殄天物。
“味道不錯。”蘭先生拍拍時敬之的肩膀。
對方嘴裡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造成哼笑。
蘭先生圍上雪白色的、純羊毛手工制作的圍巾,含糊道:“不要想太多。”
時敬之推給他一杯水:“我的員工卡裡還有幾千塊,你要不要拿去購物?”他補充說:“我聽說員工商店新進了鹹鴨蛋。”
你自己不吃的嗎?!
蘭先生眼睛瞪大:“你還有多少錢?”
薇薇安聞言笑了聲。
時敬之輕聲回答:“夠你花。”
為了縮小地區差距,發展地區經濟,員工卡是德爾菲諾大區四大部門工作人員必須使用的一種非流通購物卡,主要用于購買指定的、邊緣地區的産品。按照規定,員工卡都是按照扶貧份額、員工級别、時間段發放的。
蘭先生又問:“員工商店的商品不是扶貧地區來的麼?價格比市面高70%?”他又問:“……你卡裡為什麼會剩這麼多錢……你最近鬧絕食了嗎?”
時敬之又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哼笑,他的嘴唇甚至沒有動一下。
蘭先生望着他的臉,感覺氣氛詭異地安靜了下來。時敬之接過他喝完的水杯,拿起清掃台上的抹布開始擦拭桌子。這像是個下意識的、習慣性的動作。
蘭先生還想說什麼,見他這樣又猛然住口,接過卡來,還是離開了。
臨走前他帶走了時敬之制造的三麻袋垃圾,因為體積太過龐大,他不得不喚醒樓下的人工智能管家,幫着自己扛下去。
蘭先生試圖從房間的主人身上辨别出點什麼來,從這些不修邊幅與自由散漫中辨别出什麼來,然而他除了微妙的感覺,一無所獲。
你在想什麼呢?孩子。
他這樣想。
“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時敬之笑着說。
“因為覺得旁觀虛無的世界很輕松,要介入其中卻非常麻煩,需要勇氣。”蘭先生這樣說:“我們說些實際的事情吧,Arthur.感謝你的晚餐,聽說你的頂級牛肉是獎品?我們德爾菲諾的英雄。上次行動拿了勳功章。”
“我一時分不清這是譏嘲還是諷刺,又或者兩者皆有。不過謝謝你的美言。”時敬之繼續笑着說:“我隻是做了每個青少年都會做的無聊舉動,随時随地毫無征兆地發動一場對着大人的反叛。”
蘭先生似乎不以為然,又不以為意。
時敬之又說,“你看我的眼神真的很奇怪。但是你其實大可不必,我不是你的責任和義務。”
蘭先生大驚失色,他臉色白了白,一些疑惑脫口而出:“你怎麼會這麼想?難道你對着我的時候也有要求和底線?而且,即便是我對你負責或是怎樣,我是你的長輩,你叫我一聲叔叔,難不成我不能夠對你富有責任?”
迎接他的是時敬之詫異的眼神和許久沉默。
也許時敬之是想說什麼的,但是他仿佛沒辦法說服自己,或者說内心的想法沒辦法用語言精準表達,于是他終究沒說。無論蘭先生如何旁敲側擊,他都八風不動。
雪落在蘭先生身上,有種隐隐約約的水痕。這種純天然的降水如此罕見,于是時敬之多看了一會兒。
他轉身鎖上門,開始收拾屋子。
他站在客廳中,眼角瞟見窗外火紅的燈籠。它所在的建築如同飄在海上的海市蜃樓,那是海上大廈二期。
這棟建築主打東方式複古風,名叫海上城池。
整片樓以木船造型的建築打底,上半部分層層壘加,如同騰空而起的城池。看起來十分冰冷神秘,帶着機械感。可是這裡卻又分外有煙火氣,到處挂滿茂昌大藥房、血庫火鍋、好再來酒家、雲町夜總會的霓虹燈門頭。這裡也被叫做新區的海上唐人街。
海上城池之所以叫做海上城池,是因為獲得冠名權的人特别喜歡吃川菜。本質上這是一處藏在大樓裡的唐人街。至于名字,這是地理大遷徙時代的曆史遺留,太多的新區與人工島需要命名,最難搞的是挨家挨戶的門牌号,依照一門一戶一号的标準,以往的字母加數字的組合顯然無法滿足衆市民的要求——于是出現了志願征集、社區命名、買賣冠名權等諸多方式。
在幾十年前的四十年代,新區的地價兩極分化,根據區号可斷居民身價,太富有的人可以為本區命名,據說在南太平洋區有個街區,那個區被叫做“俺爹死了。”
由此可見,無論是哪個時代,都有兒子和老子不共戴天的故事發生。
時敬之盯着紅彤彤的燈籠看了一會兒,繼續自己手下的擦洗工作。
也許後工業時代的人類都有一種通病,他們舉行一種每天按時參加的宗教儀式,叫做“會議”;吃一日餐三頓的、全天候24小時存在或者也可以叫做時間不定的、不知名小作坊生産的打包盒裝載的化學合成物,起名“外賣”;他們把冷冰冰的、慢悠悠的、帶着溫和虛假的文雅腔調當做某種象征,如果這可以叫做“上流人物”的話——
時敬之依然在擦着桌子,穿着那件樣式考究的軟布襯衣,一雙手上的袖口被合理的角度折疊,暴露出那雙雪白的、充斥着古典意味的雙手,僵冷的手指動作的弧度都被人為安排地妥妥當當,于是手下髒兮兮的抹布也顯得大放異彩。
他清理了垃圾,也沒有去思考什麼。按部就班地洗碗、擦竈台、擦桌子、掃地、拖地、洗衣服……如同得了一種宅家必備的、叫做間歇性清潔癖的倦怠症。
遙遠處,航空港上空的天空如同漆黑的影院巨幕,落下的雪花錯亂了信号,無數艦艇在來回往返,編織出刺啦作響的劇目。
時敬之盯着紅燈籠,瞄準,
“嘭——”
空氣中發出聲音,他拉上窗簾,打開音響。
巨大的電子投影占滿整面屏幕。
是西哈諾。
時敬之手邊擺着一個充滿白色物質的玻璃球,他攤掌握着他,仿佛他低垂着眼定睛瞅着它,又或者那東西無足輕重,了無痕迹。
半個月前,看完電影。
高聳入雲的晶藍色摩天高樓紮根海上人工島,空中急速飛過子彈般彈射出的艦艇和飛行器,飛镖一般炫技翻轉,龐大的羽翼猛然收攏,尾翼在空中擲出無數星點般的亮光,最終緩緩降落,再悄無聲息地遊行于海面。
無數空氣成像的滅絕動物緩慢穿越城區與高樓,從城市的一端移動到另一端,灰白色的巨大的鲸鲲緩慢遊過碧綠色的門頭,身影在滾滾車流中若隐若現,渡渡鳥、袋獅、海雀、史德拉海牛、喀斯喀特棕狼……他們仿佛置身于一個龐大的透明博古架中,以滅絕時間為橫軸,以地層為縱軸,整齊地在這座高度發達的後工業城市中漫行。
時敬之乘着電梯緩緩下落,眼前出現了琥珀色的光線,那來自一個巨大的琥珀色湖泊,長達幾公裡的迷漫塵埃與碎屑仿佛靜止于時空之中,懸止在清澈晶瑩的湖水之下。
湖水上仿佛被覆蓋着一層薄如蟬翼的保護膜,靜靜散發着淡金色光澤,湖水之下仿佛一座倒轉的火山,湖壁透着土紅色,年輪狀圖紋自湖心向周邊擴散。
面前忽然出現一個龐然大物,足以遮天蔽日的鲸出現于湖岸,再緩慢消逝于湖水中。緊接着,越來越多的動物沉入湖水之中——這是德爾菲諾的特色城市景觀之一,每日日出時萬物傾巢而出,日落時沉睡于湖中。這個湖泊也因此被命名于“時光之眼”。
"聞命."時敬之望着眼前壯觀的景色說:“像不像宇宙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