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是火星上的北極冠嗎?”聞命的聲音平闆無波:“舊時代宇航員都遵守一條不成文的習俗,即絕不與同行結婚。在這兒的墳茔中你絕對找不到一座夫妻合葬墓。出自《宇宙墓碑》。怎麼說起來這個?”
“為了紀念曆史上滅絕的生物,德爾菲諾市政廳将整座城市變成了标本陳列館。所以說,墓碑是人類文明的産物。”時敬之輕聲說:“另一個說法你聽過嗎?”
時敬之望着波瀾不驚的湖水,一隻巴巴裡獅消失在湖水的邊緣,一些想法便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在斯堪迪納維亞半島有個習俗,科考隊員因意外遇難,他們死在冰原上。路過的旅人會随機幫他們匹配死亡配偶,這樣的話,即便他們的靈魂無法被超度,死後卻可以結伴同行。”
聞命一愣:“時敬之?”
時敬之淡淡一笑,他低下頭,有點無奈道:“不知道哪裡看的,忘了吧。”
聞命不解,他繼續詢問道:“為什麼說這個?”
時敬之失笑,雲淡風輕道:“随便聯想的。”
聞命點點頭,突然說:“如果你想去北歐,我可以給你推薦路線和旅行地。冰島,挪威,丹麥,瑞典,芬蘭……我都去過。還忘了說,我在北歐拿到了大學畢業證書。”
時敬之可能沒想到他念過大學,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聞命的語氣很平靜:“原屬于瑞典丹麥芬蘭和挪威的四國大學做過的聯合項目在招收志願者,不是多麼高深的項目,機械制造與航空制造專業,學制兩年,在每個國家的大學呆一段時間,畢業以後可以拿到四張畢業證。”
“沒多麼容易…好吧其實也沒那麼難,教育全球化商品化以後,高等教育貶值很厲害,我準備了一星期就過了面試。沒上學的時候很羨慕,真的上學了也會覺得枯燥無味,但是好在學業繁重,也能消化掉,可以順順利利畢業。還有比這更難的事情我都經曆過。”
“如果有機會,我就要去抓住,雖然很有賭徒心态,但是這種冒險往往可以帶來意外收獲。”
他那個表情稍微有點落寞,雖然很平靜,卻有種千帆過盡後的複雜意味,聞命扶了下下巴,苦笑道:“不是什麼野雞大學,都是得到了德爾菲諾官方認證的。”
時敬之點點頭,笑了笑,似乎鼓勵似的回他,挺好的。
聞命轉過臉來,看向他。他目光閃動,也似乎被鼓舞了。
“那些宇航員們,跌進時空縫隙之中,被遺落在未知宇宙的各處,如同一枚硬币被抛入海底,無聲無覺地、永遠航行在黑色的夜晚。”他看向遠處,仿佛盯着某個渺遠的地方,用那種溫和的、謙遜的、客氣到虛假的文明腔調說,“這就是你讓我猜的,故事裡的結局。”
屏幕上出現了西哈諾的臉。
他嘴裡出現了一連串的I desire you, i write to you, i write for you. i tear everything i wrote for you or about you. all i can say is, i want, i want, i want you………
鏡頭慢慢對着他的臉,然後慢慢的拉近,繼續拉近,避無可避,時敬之瞄準他,盯着他的眼睛,看着那張逐漸放大的臉,他說i want, i want, i want you………
i want you………
i want you………
時敬之按下暫停鍵,仰頭面對屏幕上的臉,仿佛在定睛看他。
半夜時分,開始落下大雪。
德爾菲諾大樓下迎來意外到訪的客人,他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同色圍巾遮住他高窄的雙肩。一輛漆黑的艦艇閃着燈突破黑夜,嘎吱停在大樓停車場,燈光閃了閃,陷入昏暗中。雪花慢吞吞在艦艇锃亮的頂端融化,化作濕潤的、不隻是吞滅光線、還是反射光線的水。這裡的光線霧騰騰、黃熏熏,依然燃燒着十八世紀才有的路邊角燈,男人豎着傘,走過濕漉漉的、疏忽彌漫着宛若倫敦霧氣的街面。
27樓亮起了燈。
緊接着,某種詭異的聲響響了起來。
時敬之聽見有人在說話。
“你見過雪嗎?”
“見過,在冬天。”
“那你見過盛夏的雪嗎?”
“………”
“………snowglobe.”
是snowglobe.
“………”
他開始走動。他走到沙發中,黑暗中一絲光也看不見,隔音的房間似乎隔絕了整個世界,他開始在這種對話中陷入沉睡。
“為什麼我們永遠到不了岸?”
“你還記得我們航行了多少年嗎?”
伴随着這些,還有一種特别的、屬于雪花與海水的、有節奏的律動—
沙沙,沙沙,沙沙,雪似乎大了些,水聲似乎大了一些,他分布辨不清那是不是海水,若有似無似乎真實存在過的海水,他仿佛在一艘船裡航行,沉入海底,看着頭頂漫溢的海水。
他依然可以夢到一間屋子,黑不透風的屋子,髒兮兮的塑料袋和黑色的電視天線攪在一起攀岩在高高豎起的爛尾樓上,他聽到推門的嘎吱聲、粗暴的炒菜聲、女人在大聲吆喝、酒瓶子倒地、空氣中彌漫着五葉草腥臭燠熱的氣味……
“………”
“卡次——”
“卡次——”
刺耳的卡頓聲不斷傳來。
“你還記得……記得……”
黑色中,腳下的路那麼清晰,他摸着牆壁行走,他可以閉上眼,在沉睡的夢中摸索出整棟迷宮城池的路徑。仿佛他真的閉着眼,曾經把高樓城寨中的所有巷道摸排走遍,牢記于腦海中。
他依然在走,不可思議的圖景化作地圖,指引他。他聽到了隐隐約約的音樂聲,他沒那麼熱愛音樂,卻似乎對這一首尤其敏感。
音樂裡是海水,描摹着夜色的燈。
他蜷縮着睡,手指緊緊抓做一團,如同擠壓過往記憶,他抓緊,手心是一個圓圓的物體,像是某種玻璃做的球。
是夜色,是海底,他在搖搖晃晃的律動中沉睡,又在沉睡中平穩航行。
少年人依然在竊竊私語般說話,嘈嘈雜雜,急急緩緩——
“你還記得……記得……”
“你還記得……記得……”
是那片黑色,他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眼前全是黑色,分不清是睡還是醒,如同做一場清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