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被從貝倫區帶回來後,時敬之一直不怎麼開口說話。
隻有在沈方慈或者是時約禮下班來看他的時候,他才會一言不發地伸出雙手,抱住他們。
他剛剛醒來的時候,眼前是黑色。
這是哪?
“聽說是沈議員的兒子……”
時敬之的眼皮微微一動。
“我見過他!”房間一角的護士小姐壓低聲音,細碎的聲響漏出來:“沈議員被表彰,名字刻在大學名人牆上的時候帶他出席了!”
“長得真好看呀……怎麼那麼倒黴,跑去那種地方——哎呀!你們看!”全息電視牆上正在進行最新一輪的新聞播報,“死亡103人?失蹤2……那個塌了的又是什麼哦?”
屏幕上顯示出電子複原圖,她心想,竟然是座教堂,有人曾經死在這裡。
據說爆炸來的時候,很多人還沒起床。人跟人命真不太一樣,有的人福大命大,大難不死,有的人活該倒黴,怎麼死了都不知道。
她順嘴說“你傻呀!他不去,你去?你怎麼不去西北海守邊?再說了,他們這些人,就是去鍍鍍金呀。”
這個念頭,貧富分化那麼嚴重,社會階層壁壘分明,隻有傻逼嘴裡才會讨論自由平等,人人都在向錢看齊,雙标的厲害。
人家天之驕子,生活優渥,一出生就因為自己身處上層的父母上了各大媒體頭條。
這麼金貴的小孩,生在聚光燈下,所有舉動都是做給外人看的,聽聽也就罷了,怎麼可能會真槍實彈上戰場啊?
“你們說,我說的對吧?”她笑道:“誰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算他倒黴吧——”
身後突然迸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那個孩子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嘶吼的聲波滅定般襲來,她們驚慌失措望過去,他翻身下床,撞倒治療儀,如同一隻發狂的小獸,弓着身體發出怒吼。
她呆在原地,一股寒意直冒天靈蓋,全身的神經似乎都在尖叫。
“按住他!按住他!”
“别怕!别怕!這裡是醫院!”
“别怕……”她強自鎮定,一點一點靠近他,他看不見我,他帶着治療儀,他也不知道我是誰……她這樣想着,變換出更加溫柔、職業化的聲音:“别怕……别怕……你沒事了,你沒事——”
她壓下自己轟隆的心跳,三次,然後擡起眼,溫柔地在他周圍站定。
“你們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誰死了?”
“沒有……”她們驚疑不定地互相對視。
“誰……死了?”他冷冷道,偏着頭凝神的模樣,仿佛是在注視誰。
氣氛更加凝重了。
她們不敢輕舉妄動。
從某種詭異的角度看,他的面容和新聞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時約禮與沈方慈的面容重合了。
她們拿不定主意,試探着說:“很多人……還有人失蹤……”
“在哪裡找到我的?”
“我們并不清楚。巡邏官也不會告訴我們這些——”
“新聞沒有講嗎?”
沒有人回話。
“宣傳處不會發出這種消息的。”她突兀開口,所有人都望過來。
她捏了把汗,聲音那樣冷靜:“你的父母身居要職,沒有獲得家屬同意,他們也不會公布這些。呃——”她了然道:“你還未成年啊。為了保護你,也不會講你的事啊。”
他揮舞着手臂的手臂停住,扭過頭、辨别聲音,“這裡……這裡的人還好嗎?”
他念出一串數字,對應着某個街區的門牌号。
沒有人回答。
因為她們發現自己無言以對,新聞播報裡念過一串死亡名單,那個地址赫然在列。
她這才發現他沒有看她。
時敬之渾身被汗水濕透,顫動的身體透出疑懼,仿佛被某種簡單的、單純的恐懼困住了。
*
住院治療的那段時間裡,有很多人來看他,父母,朋友,同學,師長,父母的朋友,還有巡邏官。
時敬之睜着烏黑的眼睛,他們絕對料想不到,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死掉了嗎?
他想。
他每時每刻、每一天,似乎都在做夢,夢裡是一場又一場爆炸,大火燃燒着,淹沒了他。
他走在火中,建築在冒煙,而那些火沒有吞噬他的血肉,他毫發無損地路過一地殘骸,就好像是和一場災難短暫地擦肩而過。
是真的嗎?
是夢嗎?
他記得斑駁的地面,盛開的紫羅蘭花海,那輛吱呀作響的、渾身都是破銅爛鐵的自行車。
時約禮發了很大的火,他甚至再次登門時家老宅,後來時敬之明白,他們在調取貝倫區的錄像。
時敬之蜷縮的手指微微一動。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貝倫區經曆了什麼。
他依然安安靜靜,像是台聽話的AI,按時吃喝,按時作息,甚至是被藥物折磨時都一言不發。好多人稱贊他堅強,然而時敬之感到迷茫。
為什麼這種稱贊,會讓我感到不舒服呢?
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又像是小蟲子在噬咬。
會被發現的吧。
他想。
會找到的嗎?
那些渺茫的、幾乎不存在的希望。
可是還是有人失蹤了啊。
失蹤的意思,就是還活着的吧。
他知道巡邏官還在找,即便巡邏官不找,自己的兒子傷到了,時約禮也一副并不想善罷甘休的态度,他這樣想着,心裡又生出很多希望來。
那段時間他頻繁地旁敲側擊,對着許多細節追問不休,展現出一種非常配合、非常積極的态度,可是一旦有人問起,你為什麼這麼關注呢?你到底要做什麼呢?他又顧左右而言他。
我不能說。他寬慰而僥幸地想。
我不能說。
我不能告訴你們,我到底想做什麼。
你還活着嗎?
你快跑!不要被他們找到。
你的出身、你的身份、你的嫌疑、你的所有……
他們是金飾、天鵝絨、锃亮的地闆,高高在上,居高臨下,他們說的話都是對的。
德爾菲諾,象征道德,信仰,公正,平等,愛。
而你既不謙恭順從,也不循規蹈矩。
不要被他們找到……
時敬之一愣,發現自己最真實的想法竟然是這樣,他竟然這麼想。
不要被他們發現……
我不會說的。他告訴自己。我不會說的。
“兜兜,你和媽媽講,你怎麼了?”
女人目光柔軟地望着他。
“你到底在想什麼呢?兜兜?”
後來那些聲音變得急切,渺遠,她似乎在哭,啜泣着走遠。
他抱着膝蓋,對身邊人的追問視而不見。然後四周慢慢慢慢又安靜了。
時約禮在門外,壓低聲音打電話,“又救活一個?”
活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