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的時敬之比十四歲的時敬之更加有勇氣。
他想掙紮又是不想掙紮的,掙紮的意義存在于生活中,沒什麼聲嘶力竭也沒什麼苦大仇深,不怎麼悲情更談不上悲壯,隻是麻木而冷漠地過活,一天又是一天,和大多數人一樣。愛一個人和被愛成了奢望,他知道,自己理智上無比清醒,情感上又無比絕望,他奢望某種奇迹,卻又重複警告自己,不會的,自己從來不是特例。茫茫人海,為什麼你是特别的呢?憑什麼呢?
他可以取得優異的成績,和那麼多人讨論高尚的理想,他聰明,思考,可是他卻逐漸失去了共情能力。
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隻沒有感情的怪物。
他會失去感知他人的痛苦的能力。
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就要去控制對方,幹涉對方,傷害對方。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确定的是,他知道不該怎麼做。
他必須離開聞命。
他不能讓聞命遭受無妄之災。
時敬之在過往的回憶中勘誤,追根溯源找出所有的錯誤,然後修訂那個停在原地的自己。
他在幻想中有一個模闆,他構想出男朋友的模樣,偶爾往聞命身上套,偶爾又強迫自己千萬不要用條條框框去看待别人。這樣,偶爾他接受聞命的不羁與粗魯,偶爾又忍受不了他的不修邊幅,他在夾縫中自我折磨。他甯願自己是追着聞命,仰望他,平視他,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起他開始憐憫聞命,心疼聞命,這種居高臨下感讓他恐慌而内疚。某天聞命累極,趴在桌子上補眠,時敬之在門口凝視他的側臉,手一直停在門把手上,看了許久。他多想走上去抱緊他,可他不能。他不能讓聞命露出一點一滴軟弱,那會損害聞命的自尊。他也不能上去驚擾聞命,他太累了,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睡覺。
時敬之不去打擾他,他甚至不敢走進屋内,直接坐在地上,靠在門邊一直看他。
他有一個微小心願,隻要一直看着他就好了。他會一直這樣,陪着聞命,一路扶持,一路走好,他會讓聞命安心,一直這樣。
這是不對的,他哀傷地想,一對戀人該是平等的,可是他實實在在的憐憫又從何而來呢?在他看到聞命做手工時,他會心疼,疼到眼眶發紅。看到聞命面露倦容也會心疼,絲絲縷縷一點一滴的疼,密密麻麻紮在他心上。時敬之開始不自覺大包大攬,他不多說話,隻是默不作聲幫聞命做好,他用盡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和效率換來聞命的一絲輕松。
我不告訴他。他想。這是個秘密,他一定不能知道。他小心翼翼,細水長流,終于有一天,聞命的笑容燦爛許多,樓任之大松口氣。
多好。奇怪的是,看到聞命輕松了,他也輕松許多,愧疚感随之減少。
時敬之一直記得他們初見的時光,那天他在參加演講,他在遠處收拾道具,随意往新生群裡遙遙一瞥,看到chat club的角落裡趴着個人,他有一頭鵲黑的短發,和金色的陽光白皙的皮膚形成強烈反差。
他看到那個人把臉埋在臂彎裡,模樣鶴立雞群,與世隔絕一般睡大覺。那一瞬間時敬之有種強烈的欲望,他想拉開他的胳膊,看看這個氣質古怪的人長什麼樣。
演講結束,時敬之在不久以後見到這個人,雖然他可能不認識自己,但是時敬之認出了他。
聞命話多,所以突出,這種突出讓他光芒萬丈。
這個人陽光大方,英俊開朗,時敬之沒有冒昧問年齡,倒是自己不忌諱,強裝着大大方方說自己是初中部新生,對方訝異地挑挑眉,讓他摸手中的烏龜,叫他小家夥。
他說,再見呀,優秀的小家夥。
聞命以為他在攀着一朵高高的花,他在仰望,對着那朵花伸出手,張開懷抱,可是時敬之卻隻是觀望許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觸碰他,心裡默默說,很高興認識你啊,聞命。
時敬之想起來開學第一天,那個在遍布金色陽光的路邊上撞見的人,他慌慌張張踩着烏龜的尾巴,逆光擡頭,目光撞進對方的笑眼中,于是下意識握緊手指,隔着路邊栅欄把烏龜還給他。
你是我在開學典禮之前的午後遇見的第一個人,我居高臨下,把烏龜遞給你,手足無措卻又無比好奇。
那隻小烏龜太滑了,你說着帶口音的英語,而我手忙腳亂踩在馬路的禁止步行線上,語無倫次地和你雞同鴨講。你來我往幾次後尴尬地相視而笑。
聞命指着他手中的大書包說,我幫你吧。
時敬之手裡還有厚厚一捆材料和話劇社的道具,對方抱着道具在前方走,時敬之看着他的背影,握緊手中的劍,他小心翼翼随着聞命轉過樓梯拐角,畢業生和家長太多,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們要時不時躲避來往人群。
時敬之和聞命在小教堂下說再見。
那天天很藍,陽光正好,他遇見一個人,有種淡淡的心跳加速感。
要是一直這樣,擦肩而過,目送他的背影就好了。
要是一直不觸碰他,默默離開就好了。
時敬之流出淚,微笑着想。
*
德爾菲諾大學,工程學院一樓餐廳。
新生周剛過,學校内部人流如織,餐廳門口莊嚴肅穆,立着擁有幾百年曆史的校園吉祥物雕塑。
在餐廳另一面的窗外,則是一片碩大的草坪,裝飾豪華的維多利亞建築頂端穹頂碩大無比,細密的木頭鑲闆與木制魚鱗狀卷曲光滑的裝飾物點綴在門廊之上。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花窗照進來,走廊深處的地上則鋪設着花紋繁複的地毯,外觀略顯老舊,深層次裡帶着不為人知的财大氣粗。
德爾菲諾大學,名副其實鑲着金邊的破書櫥。
以前聞命還覺得這裡金碧輝煌,文明聖殿,現在卻覺得虛張聲勢,貪婪又媚俗,聽教授念個課除了戶籍歧視就是課題至上,搞的堂堂大學成了一所高級技工學校。
德爾菲諾文理并重,但因為西蒙時代的“學科大讨論”與“書信大審查”事件,理工學科一度成為禁忌。當然他們也不講詩,不講lumières、Enlightenment和Aufkl?rung,即便是TINA這樣的高材生,也沒聽過與之相關的理論子集,連能看的文藝連續劇都乏善可陳,相當不為觀衆喜聞樂見。
對此,聞命是相當詫異的。
不過他也很快适應了新學期的生活。
聞命選了Triple E專業的全日制碩士課程,全稱Electrical & Electronic Engineering,電氣與電子工程。德爾菲諾有着悠久的電力學曆史,曾經誕生過電子之父John Ambrose Fleming等名人,也擁有電磁學之父麥克斯韋創立的卡迪文許試驗室。EEE專業涵蓋的課程廣泛,不外乎Engineering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和Communications and Signal Processing。
TINA對此憤憤不平。
按照聞命的學曆來看,可以說是踩着火箭飛升也不為過。
因為如果走“小鎮做題家”的路線,聞命連入門資格都拿不到。
“冰島可真的是個好地方!好地方!”
“冰島不産檸檬。”聞命操縱着咖啡說:“地中海氣候不眷顧冰島。”
他的動作閑庭信步,非常流暢。
TINA感覺這人真是很神奇。
原本她想,早年在底層的混迹雖然使他具有了很強的摸爬滾打的能力,專注務實,但是怎麼着也得為了早年的曲折經曆和不幸困窘急于尋求補償,如同營養不良的人饑渴地填補自己,在會議、社交、榮耀裡迷失。
要知道,咬緊牙關克服清貧很簡單,但是一旦進了花花世界,堆金砌玉、紙醉金迷可以飛速催生欲望。
可是聞命并沒有,他甚至完全沒有底氣虛弱的表現,見到帶班學長和教授高談闊論,他會非常自然、大大方方笑着請問同伴,“這位老先生是誰?介紹一下?”
這位小夥子真的是很讨人喜歡。
TINA勾着墨鏡,暗自心道。
聞命為她點的咖啡非常異類,這種咖啡是最流行的營養液之一,叫做“科欽之眼”——取自上個世紀最為著名的胡椒交易所,位于印度西海岸的“阿拉伯海之皇後”科欽之城。
據說時敬之在德爾菲諾留學期間,常常拿着黑咖啡刷夜,因為胃疼被蘭先生罵過多次後改喝這個飲料提神。這是他為數不多的私人愛好之一,聞命端起杯子聞到其中的胡椒味,忍不住多看幾眼。
這真是一個非常念舊的人啊。TINA在心裡歎了一聲,認為這個叫syren的家夥和傳說中的瘋狗狂犬病不大一樣。
這個時候她已經把鄭泊豪說過的人面獸心,小婊子一般都有兩副面孔,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之類的叮囑抛諸腦後。
TINA很開心!
因為每次聞先生找自己,不是在幹飯就是在幹飯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