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命離開的時候,将所有的鑰匙、通訊設備和聯結方式物歸原主,他甚至盯着時敬之更改了密碼。
時敬之看向他的時候目帶複雜,他也許在猜測聞命會不會生氣。
聞命笑着擺手表示無妨。
但是他誠懇真切地說:“可不可以給我留着通訊号?”
時敬之沉默無言。
那種沉默表示默認。
隻是聞命也沒怎麼給他發過通訊,躺在列表裡如同死屍,不見聲響。
而時敬之也不知道,聞命總是在午夜間打開通訊器,盯着他熟睡的臉發呆。
時光就這樣慢吞吞過去。
時敬之在不久以後鎖了門,開始遠行。
航空港内,他和薇薇安說,薇薇安,我一點也不想拖累你,可是我似乎隻有你了,我說不通,我隻有在你這裡才能喘口氣,對不起。他說,對不起,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尋死,我怕有一天我真的會想要自我了結,那太糟糕了。
所以我要發洩出來,我沒有别的辦法,隻有你。我也覺得最好的結果是我發洩完了,我就好了,我沒事了,我還可以繼續走下去,可是我現在一個人做不到…對不起,他說,薇薇安你幫幫我吧,我一個人真的撐不下去了,我到底該怎麼辦?
薇薇安說,你找我,這是應該的吧,你愧疚什麼,我又不會介意,不然我怎麼當你朋友呢?
薇薇安第一次放飛自我,她跑到陽光下的路中央張開懷抱大喊,來吧!給你個擁抱支持你!
時敬之怯怯說,可以嗎?會不會不太好?
他可以用許多種理由說,這樣不可以,會讓人誤會他和薇薇安,會對女孩子造成困擾,會觸摸薇薇安不随意觸碰他人的底線,他這樣會麻煩薇薇安,薇薇安會為了他做出讓步,打破原則,而他會因此不習慣,不舒服。
薇薇安冷下臉說,你還想不想改了?
時敬之的眼神堅定幾分:“薇薇安不要不開心。”
“你管我開不開心,别想那麼多,我不開心你也不要管。”薇薇安說,來吧,兜兜,隻是抱一下而已,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她說,時敬之,有問題的話我自己會搞定,而我給了你承諾,你要學會相信我。這不是你的責任,我也不是你的責任,懂嗎?你要學會放手。
時敬之不會處理親密關系,沒人教過他,他也找不到好榜樣。自己跌跌撞撞,也是尴尬居多。
現在他依然有些不自然和尴尬,薇薇安若無其事地拍他的後背,用力很重,像是在用“男人之間哥們的方式”來安慰人。
他似乎真的很膽小,一定要有人在前頭再三确認這樣沒危險沒問題,他才會去試。
她十分輕松地說,兜兜,這個世界上的親密關系有很多種,屬于戀人,親人,朋友,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幫你的,你還有我,所以你怕什麼?反正你還有我。
時敬之下意識重複說,對啊,我還有薇薇安。
人生就是一場複讀,在一次又一次的複讀裡确認對方和自己的重要性。
晚上他們進了一家小酒館,半夜兩點鐘隔壁迪廳開門,薇薇安說,你要不要試試蹦迪。
時敬之說,沒問題嗎?
薇薇安說,我打聽過了,這座城市的迪廳都很安全。
時敬之在她的口氣中聽出“這裡太鄉村”的隐藏含義。
薇薇安說,我們隻是嘗試一下吧,一次而已,你去見識見識,見識完我們就回家。
時敬之第一次見到這些。
他們淩晨四點回家。薇薇安踩着高跟鞋蹦迪,被人潑了一身酒,鞋子也被踩髒了,她妝都沒卸完,吭哧吭哧在衛生間刷鞋。
時敬之想,薇薇安是可以懂我的傷心難過,和我的快樂喜悅的人,盡管她做不到,但她可以把這些放在心上。
誰會不長大呢?長大就會改變。
但是似乎,也有一些亘古不變的東西。
不久時敬之去參加了一場戲劇,有個人坐在他身後的觀衆席上,突然對着台上演員吹毛求疵,滿場嘩然,原來他也是戲劇表演者之一。
這種戲中戲讓人分不清場内場外。
現在時敬之也分不清場内場外。
思想、語言、文字,似乎真的是一體的,他讓它們在腦海裡争吵,自己似乎在調停,卻被卷入其中。
無恥之恥,便是無恥。他感覺自己的确是無恥小人。誰有權利□□的純消耗者呢?
時敬之發現他和聞命的感情出了問題,或者說他發現自己出了問題。
他對聞命越來越不滿,這些不滿都是堆積出來的。時敬之有個習慣,不管手頭在做什麼事,一旦有人和他說話,他一定要停下來,認真傾聽。這是他從小受過的教育告訴他的要做一個認真聆聽的人,直視對方的眼睛,表示尊重。
但是他發現聞命并不是這樣,或者說鄭泊豪他麼也不這樣。鄭泊豪會趴在他身上耍賴,薇薇安會一邊塗口紅看鏡子一邊抽空回複自己,自己說語句她回一句。而聞命要做的事太多了。時敬之發現聞命說話時眼睛沒放在自己身上,他一直和聞命講話,他并不和自己産生眼神交流,而最令他感到害怕的是,他會不滿,并且無法自我消解這種不滿。
他一邊勸自己,聞命沒有錯。一邊又在埋怨聞命,他太不用心。
而在和聞命溝通都以失敗告終之後,他十分清醒、肯定地認識到問題不是短期内可以解決的。關于情緒的差錯,誰可以保證呢?他該是決策者,深思熟慮計劃周密的決策者,所以他在最短的時間内以成本估量的方式,做出了計算。
時敬之和薇薇安說:“你要算成本嗎?我幫你算。聞命日後會功成名就。你要我拿教育回報率和邊際系數給你算嗎?”
薇薇安打斷:“你不要逃避。”
時敬之啞聲,過了會兒說,薇薇安,我們不談這個了好不好。
他說:“我不想套牢他,你知道嗎?把他困在一個圈子裡。我甚至也想過,我要不要自私一點,我會愛很多人一個又一個,不停碰壁,不停傷筋動骨,當我的感情被消耗地差不多時,我就會好許多。”
聞命會陪他熬過去,而他又會陷入漫無止境的深淵。就和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一樣,一直被恐懼和争吵籠罩,整個人的生活陷入死循環,不是在吵架的過程中,就是活在對吵架的恐懼中——這種高壓狀态讓他精疲力盡。
時敬之不認命。他做不到接受這兩個人會彼此折磨到死,也做不到壯士斷腕,永遠離開他們,他在追求渺茫的希望,他執拗地、用所有強烈的熱情在燃燒自己,薇薇安吃驚地說,兜兜,你怎麼會這樣想?
他在逼迫他們改變,以一種慘烈的、自毀的方式去逼他們。
這實在是太無常了。因為按照時敬之的第一反應,他會說:“沒有人可以逼迫别别人為自己做出改變。”而現在他的做法和奉行的原則完全不符。
薇薇安卻認為這是突破口。她震驚無比,試探着說,你不要奢望,你一直活在想象中。這個世界上多少家庭支離破碎,他們的孩子也不過了嗎?
時敬之反應激烈說,我不接受。
他說,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總有一天會死掉,薇薇安,所有你能想出的結果,我都構想過,構想過無數遍,我已經不想忍受了,罵我也好,打我也好,争吵也好,這次我不想忍受了。
他說我真的沒有力氣去忍受了,我不想這樣活着。
薇薇安說,不你錯了,死亡從來不是我們引發的。她說,死有什麼大不了?兜兜,如果你真的想好了,你想去死,我會幫你。
任何人都有選擇安樂死的權利。她說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我會在活完以後去安樂死,你要去送我,我要死在你前頭。我要去西伯利亞的小酒館看大長腿的美女跳芭蕾,我喝很烈的伏特加,喝醉了,一出門兜頭大雪,鋪天蓋地,我就醉了,倒在長椅上睡過去,太陽出來赤身裸體,我再也沒醒過來。這是我最向往的死法。
她說:“你不要有負擔,我不想連這個都是負擔。”她好像有點理解自己對于時敬之的重要性了,他那樣信守承諾,他又那樣想對着身邊的人好,哪怕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喜怒哀樂。
薇薇安有點急了,她有些難過:“你不要吓我,兜兜。”
時敬之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她的害怕,無論是友人生無可戀的害怕,還是對于未知的死亡的恐懼。時敬之朝她笑笑,不用怕,薇薇安。
他開始試探着聯系他的父親。
時約禮的心氣也許真的被生活磨平太多,許多時候會落去下風。時敬之對他這種溫和的态度憎惡無比,他會不滿,一定要時約禮和他一樣激烈才甘心,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體會到時約禮的誠意和專注力。
可是這時他又忍不住流淚,情緒一旦非常高漲,就會流出淚水。他不再管這些,不想再為“恥辱和軟弱的标志”費神。
他想自己是寓言中的瓶子,烏鴉銜來石子,他的水漫出來,烏鴉卻不見了。周圍的人都是自由飛行的烏鴉,隻有他是沉于地表的瓶子。
他給時約禮打電話,說,不是都在說愛我嗎?為什麼做出這樣一點改變、這樣一點讓步都不行?你口口聲聲說愛我,說為了我什麼都願意做說家庭的核心是我,那你的誠意呢?
他說,你們不是都說讓我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嗎?!我讓你們離婚!你不離婚!我說了多少次?!你們知道我怎麼過的嗎?!
時約禮感覺莫名其妙,你為什麼要強迫我們按照你的想法來?!我和你媽媽過得好好的。
“那你們為什麼總吵架?!總是吵架!”他怒吼道:“你們想過我嗎?你們都在想自己!為什麼不離婚!”
時約禮說,離婚是小事嗎?!
時敬之想起童年的那段回憶,他看到時夫人打時約禮,時約禮擋了一下,時夫人沒站穩,摔到了地上。
他呆在一旁站住,失了言語,聽見胸膛裡傳來破碎的聲音,他的心碎成了兩瓣。一瓣在流淚,一瓣在流血。隻要還愛着人,隻要還抱有期待。
“媽媽!媽…”長久的沉默後他撲過去,朝着時約禮拳打腳踢:“你為什麼要打她!你為什麼打她!你怎麼可以打媽媽!!!!你瘋了嗎!”
他吼:“時約禮!時約禮!”他把這個名字念出了瘋魔的、咬牙切齒的味道,似乎是把這個人咬在口中,嚼着他的骨頭在說:“時約禮!你瘋了?!是不是瘋了!”
他揚起手,似乎想打他,最後那拳頭沒砸到時約禮身上,時敬之反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時約禮呆住了,他似乎想走上前去扶起她,非常急切地向她走去,卻沒有得到一個解釋的機會。
“啊!……”
時夫人站起來,走進卧室鎖上了門,整間屋子瞬間安靜下來,空蕩蕩的隻留下時敬之撕心裂肺的哭聲。
時敬之想,時約禮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他更加不能接受和理解。
時敬之朝着話筒那頭吼了很多東西,說了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說這場童年的戰争,說自己的痛苦,說擔驚受怕的這些年,說他們的彼此折磨,他說,你又要說為了我嗎?!你這個懦夫!徹頭徹尾的僞君子!你是為了你自己!你以為沒了媽媽會有别人跟你嗎?!你這個人簡直糟糕透頂!你折磨我們還不夠嗎?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如果不能忍受她,忍受我,你什麼要結婚?為什麼要生下我?!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麼?!因為所有人都結婚生子,你又要講臉面是嗎?!
那你是不是要恨我?我給你丢臉了,我沒有獎學金,我成績不優秀,我一無是處,我不會講話不會社交,我還罵你,我是不是真的大逆不道你想殺死我嗎?!那你到底為什麼要生下我啊?!
他哭着說,你到底為什麼要生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根本就沒有做好表率,你也沒有做好準備,你根本不會好好對待一個孩子,你總是自以為是,你知道小孩子到底要怎麼養嗎???
時約禮說:“你冷靜一點!你現在還在批判我?!我們不是說好了嗎?過去的就過去了,不談了,我們談以後。”
“談什麼以後?我的人生全被毀了,你為什麼不接受現實呢?我對明天、下一秒該幹什麼完全沒有一點期待和想法,我不想談以後。”時敬之又急了,那些感覺要把他吞沒:“…根本沒有過去我總是會想起來,一次又一次,我也不想這樣,你們到底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從來沒想過對我的傷害。你讀的書都沒有用嗎?!你讀了書!為什麼還要來傷害我!你把我變成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時敬之說:“你為什麼就是不承認我很失敗!”
時約禮說:“時敬之!你大逆不道!”
時約禮說:“你這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