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聞命面無表情道:“你是故意的。”他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看起來有些攝人。
時敬之罕見地沒有講話。
“你是故意的……”他的聲音那樣壓抑、沙啞,似乎要用力地攥緊對方的手臂,把他揉碎在自己身體裡,卻隻是握緊了拳頭,把時敬之衣服抓出一大片褶皺。
“為什麼沒有更換這棟房子的密碼鎖?為什麼27樓會有我的指紋密碼?為什麼讓姚蒂娜跟着我?”聞命感覺眼前陣陣發黑,他想怒吼,卻隻發出了痛苦的嘶吼:“為什麼又給了我語言認證協會的證書?你故意的!”
他目露絕望,像是某種困獸,一字一頓道:“時敬之,你故意的……你故意讓我去發現這些……”
“對…”時敬之的嘴巴動了動,他退開一步,流着淚說:“是我。然後你就會發現我并沒有表面上那麼好…最陰暗、膽怯、卑微的人,恰好是我。”
“聞命。”他看着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說:“你到哪裡去找一個光芒萬丈的時敬之呢?”
迎接他的是聞命的失聲痛哭。
他終于明白,時敬之的确恨他,在某個瞬間徘徊不定,卻又意志堅決地恨他,可是他好像終于發現了時敬之對他的愛意,那些愛意可以穿越漫漫時光,化作無邊容忍和一次又一次的體諒。
時敬之在用很輕柔的力道撫摸聞命的頭發,卻又說出無情的話:“分開吧。”
他重複說,“分開吧。聞命。”
聞命咆哮嘶吼:“我要你說實話!”
他說:“錯的是我…都是我……你讓我留下來,贖罪也好,忏悔也好……”
他想他好像終于窺探到一丁點時敬之的秘密,那些秘密簡直要壓死他。
“你敢說那些時候,你沒有懷着羞辱和強迫的心思嗎?”時敬之隻用一句話就止住了對方的聲音。
聞命忍不住,猛然跪倒在他身前。
時敬之目視前方,似乎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啞着嗓子說:“分開吧。”
聞命僵硬地擡起頭看他,嘴唇一直在抖,似乎想說什麼。
“我沒有辦法面對你。”時敬之别開眼,卻又垂眼看着他的眼睛說:“我總是可以回憶起推卸責任、抗拒和逃避的自己。”
“要對自己好一點。”聞命在哭泣,他捧起他的臉,吻着他的嘴巴,輕聲說:“我愛你。你也要對自己好一點,多愛自己一點。”
聞命哭着吻他的手指,将他的額頭抵在對方指尖:“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不要讓我擔心…我混蛋…我知道是我罪無可恕…可上次就答應我了,可你并沒有做到。”
“你不要加班。”他說:“也不要總是吃營養餐。”他仿佛在胡言亂語。
“時敬之。”他緩慢地講,把這個名字念在對方的耳畔,他忽然又哭起來,摟着人不放手:“時敬之……”
時敬之很柔和地回答他,“嗯。”
聞命淚如泉湧。
他叫他,時敬之。
就在這一聲客套又親近的呼喚中,他們仿佛都長大了。
聞命變得很冷靜,他松開時敬之的手,啞聲說:“再讓我為你做一些事吧。”
他說,再讓我為你做一次吧。
聞命如同最最體貼的管家,他把時敬之的房間從裡到外打掃幹淨,疊好所有的衣物,給時敬之留下了一冰箱菜和三本菜譜,然後和他說再見。
他的心願也許總是這麼樸實,就和最初始那樣,隻要時敬之好好吃飯,平安喜樂就好了。
一個人最快樂的時光裡,是絕對少不了大口吃飯的。
“我答應你。”聞命突然說。
他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可是他嗫嚅着說,“我答應你。”
“分開吧。”時敬之澀然說:“分開吧。”
“好好照顧自己。”聞命靜靜看了他半晌,伸手拉開玄關的門:“我答應你。”
*
“所以你就這樣被甩了?”甯芙皺眉:“哎呦——被老婆甩掉的男人果然最可憐!”
冰島已經完全迎來極夜。
這種黑暗的日子非常熬人,食物儲備顯得無比重要,吧台上擺滿來自世界各個經緯度的水果。
“傳聞榴蓮是催情劑。”甯芙啧啧道:“榴蓮樹下六畜興旺,春情遍野。”
聞命面無表情地看了甯芙半晌,眼神陰鸷,那裡面似乎有什麼很沉悶的東西,卻最終沒有說話。
“啧。”甯芙随手給他挑了杯酒,期間不忘挑眉沖舞池中央抛媚眼:“呦吼~~”
“Egg in your beer!”甯芙大聲說。他把一杯看不清東西如同下水道腦溢血般的飲料推到聞命眼前:“得寸進尺!二戰時候物資緊俏,想擁有雞蛋和啤酒簡直是異想天開!”
聞命冷眼相待。
甯芙毫不在意:“祝我兄弟榮升手握雞蛋和啤酒的雙料赢家!”
“肌肉挺好看的嘛!”他拍拍聞命的腹部,抛了個媚眼:“挺有料嘛?!鈔票,房子,女人,男人,看那邊——那個穿熒光吊帶衫的怎麼樣?”他擠眉弄眼道:“看開點,老兄。”
聞命端起那杯不知是什麼的東西,一飲而盡。
甯芙哈哈大笑,周圍傳來熱烈的喝彩聲。還有無數神色各異的目光在追逐。
聞命一概視而不見,他沉着臉,奪門而出。
甯芙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莫名其妙松了口氣。
他快樂地大聲談笑,和紅男綠女推杯換盞。
他不知道,五分鐘後,聞命又回到了酒吧裡。
他坐在角落中。
甯芙走後,聞命狠狠踢翻了桌椅。
這一角的轟動很快被蹦迪的電子音掩蓋,酒保擔心地來這裡看了看,一見是他,又大松口氣退了回去。
聞命盯着酒吧裡閃耀的霓虹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在他的少年時代,他去德爾菲諾找人,數次無功而返。
不久以後他花光了錢,回到冰島。
此後幾年中他在德爾菲諾和冰島之間多次往返,後來遇到了甯芙。
對方大呼小叫,在冰島的小酒館裡四處跳腳,當年的威士忌事件簡直是濃重的心理陰影:“二十歐元!一杯伏特加!不加冰!”
聞命端出一杯水割威士忌。
“賠禮。”他說。
此後甯芙經常來看看他。
對方當了雇傭兵,這也是為數不多的,第四象限黑戶可以改頭換面的方式,金額很高。
有好幾次甯芙甚至想拉聞命入夥,可是聞命卻統統拒絕了。
甯芙心想,野狗就是野狗,出門在外了也本性不改,還是那麼心慈手軟,難成大器。
明明是個貪生怕死的下等人。
聞命給他調完酒就不理他,有客人喝得酩酊大醉,臭氣熏天,人仰馬翻地鑽出門去,冰桶全被打翻在地,卡座中喧嘩又吵鬧,甯芙還沒來得及張口,聞命已經提了清潔工具,手腳利落地彎腰擦桌子。
他跪在地上,清理那些客人慌亂中踩在腳底的口香糖。手中的抹布很快被污水濕透,黑乎乎一團,這裡沒有納米清潔劑,需要拿小刀片一點一點挂掉。
甯芙看着對方普通卻整潔的穿着,感到一股強烈的的異樣,那種感覺刺目,心裡沒來由的,蔓延出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受,讓自己無地自容一樣。
可能是抹布太潔白了吧。
甯芙看着那塊黑漆漆的抹布,嘲弄地想。
不過聞命并沒有在意這些,他沒有什麼反應,也不怎麼多說話,用微笑拒絕交談,繼續安安靜靜調酒擦桌子。
世道澆漓,天寒地凍,聞命一個人在冰島安營紮寨,過着孤獨的日子。
“你這樣不行啊兄弟!”甯芙好不容易有點菩薩心腸,苦口婆心地對着聞命說:“你總得找點事幹吧?”
他感覺這位老兄真的很難搞。聞命簡直是他見過的最可怕的人。他做事同海浪那般突然,心腸如懸崖一樣堅硬,整個人憤怒起來無情又冷酷,但是平日裡又以一副溫和模樣示人,透着股古老的神秘。
不過這不妨礙甯芙瞧不起他。
因為聞命真的很搞笑。他整天行善積德,遇到沿街乞讨的乞丐,會送人家剛掙到手的小費,硬币嘩啦啦如流水般被他敗沒了。酒吧裡過夜的人沒飯吃,聞命還會主動分人家一塊面包,哪怕人家鳥都不鳥他。而且聞命還很幼稚地親近一些小玩意兒,有一次甯芙終于掙了筆大的,想要找他喝酒,順帶好好炫耀一番東亞金主送他的“人參酒”。那酒名字文鄒鄒,叫龜雖壽。聞命這個坑爹玩意兒卻背着他把泡酒的烏龜給放了。
王八蛋!
真是不可理喻!
甯芙惡狠狠瞪他。
“我這不是在幹着的嗎?”聞命沖遙遠的桌上投下一枚硬币。這是這裡常見的遊戲。
“做點什麼啊?!”甯芙翻了個大白眼,奇怪道:“你以前不還天天看課本?偷着看?”
“也沒那麼多。”
“别裝了行吧。”甯芙不相信:“你以前都去修車鋪偷偷看,可勤奮了,真沒想到我們村最窩囊的野狗的理想竟然是考大學……喂?!你那是個什麼表情?喂!!!!行吧,是我扔了你的書……但是我也是好奇嘛!我又沒給你爹媽說!”
甯芙吼着,一溜煙跑遠了。
他對聞命的拳頭具有恐懼,但是聞命卻不沒這麼想,他甚至連動都沒動,就靜靜坐在那,看着甯芙猴子般滑稽地大呼小叫,甯芙發現了這種滑稽,于是顯得自己更加尴尬。
“syren!你說啊,到底為什麼不考了?”甯芙見他沒什麼反應,于是又湊過來。
“不考了。”
聞命簡單的說。
“就這麼簡單?”
“不考了。沒什麼意思。”
甯芙撇撇嘴,他看聞命的眼神,竟然看出一些高高在上的漠然和平靜,忍不住一愣。
“就覺得沒什麼意思,也沒力氣學了。”聞命還在解釋,甯芙卻神遊天外了。
這也太死氣沉沉了吧?!
他不知道,在聞命眼裡,仇恨,毆打,暴力,都沒什麼意思,他隻是太衰敗了。
從光明街爆炸以後,他的想法和思維就慢慢變得遲鈍。
看着甯芙似曾相識的、長大後的臉,聞命忽然感覺連仇恨都淡了。
記憶突然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
聞命心裡開始塌陷,他突然很恐慌地擡頭看星空,一直看,一直确認,亘古的銀河橫貫東西,像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東西。
他看着極光變幻的模樣,去努力銘記不忘,當年太陽磁暴的夜晚。
好像隻有他自己把那段經曆視若珍寶,深深埋在心底。
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人記得嗎?
廢墟中死掉的人,誰還會記得呢?
那個小敬,是真的存在過的嗎?
*
那不久以後,似乎是為了打發時間,聞命做了很多看起來充實人生的事。
他考了聯合大學的項目,在幾國多地往返。
又沒多久,他茅塞頓開一般,聯系上了聯合政府的人員。
在他的視野中,空氣變得肮髒不堪,腦中刺啦刺啦響着靜電。
這像是一片霓虹森林,讓他厭倦的霓虹森林。
聞命睜開眼,廉價小旅館中,安裝着世界上最先進的機器,醫生手握一根注射器按在他的脖頸上。
“你睡了整整52個小時。”他們說。
“你的鏡像系統需要激活。它掌控着一種你感知世界的能力。”
“第四象限的藥物長期腐蝕了你的部分神經。”醫生問:“你能具體說說嗎?”
迎接他的是聞命陰沉的眼睛,透着無聲警告。
“好的吧——”醫生小心翼翼後退:“别沖動——我沒有把你當試驗品。”
聞命張開嘴巴,說不出話。
他想要握起水杯,卻又感到一陣陣陌生的觸感。那很微妙,像是隔着層塑料。
雖然冰島遠離大陸,可是整個地球上,沒有哪裡是真正與世隔絕的。
信息可以跨越時空,通過巨大的三維影視屏在全球各地放松,技術也一樣。
包括那些能改善腦部神經的醫療技術。
聞命對自己的術後結果,似乎無動于衷。
“我們刺激了你的神經末梢,想在上面雕刻一些情感觸發器,但是你的神經出現了壞死。”他們說,“我們盡力了。”
那樣子像是對着死亡一般無能為力。
“我還沒死。”他聽見自己說。“我能知道冷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