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我……”鄭泊豪說,“今天的黃曆說我不宜太E,我應該當個不對外社交的淡人……我就不該給你打這個電話!”
鄭天寶:“你聲音那麼大還是加班不夠!抓壞人抓住了嗎?!你對得起你領的薪水嗎?!都奔三的中年人了就知道欺負未成年!!!”
聞命看了一會兒,見這個小少爺實在是沒什麼事,把對方交給醫生,這才離開。
隻是這一耽擱,學校裡的事務便積攢了。
他不僅僅有自己的課和論文作業,還需要協助大學的教職員工處理某些行政事務,甚至還要幫着學弟學妹們開請假單——
又像秘書又像保姆且沒有加班費,還要倒貼。
半夜已經沒有餐館營業了,聞命停下艦艇,迎着越來越大的風雪,走進24小時便利店買了豆漿和烤地瓜。
工作的地方在行政樓的二樓,有值班的低年級學生,迷迷糊糊歪在座椅上,聞命把室内溫度調高,悄無聲息穿越走廊。
通訊器裡的信息已經形成了“交通堵塞”,甚至有撞車的架勢。
他先處理了大學秘書處發來的“關于濟之大學供熱工作的督辦通知”,把信息通過通訊系統分撥給學院各個班級。
因為來自西伯利亞的這股寒流過于強勁,整個濟之市早有準備,瞬間啟動緊急響應,進入了“随時開戰”狀态,濟之大學整個後勤供熱部通宵加班拿出了方案,終于在淩晨1:00結束會議,1:03分正式給各學院下發指令,準備在早晨5:00正式開啟供熱系統。
1:05分,學院内網後台出現五條“待審核”記錄,全都和後勤保障有關,聞命分别給點擊“複審通過”的按鈕,并上傳至終審環節。
2:02分,文學院勞務合作培訓處發回報告,已将緊急供暖慰問金發放至貧困學生的賬号。
此後還有數十條從各大職能部門發來的信息。等全部處理完畢,已經接近淩晨4點鐘。
聞命放下眼鏡,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然後拿起書桌上的紙質書翻看。
《歐蕾歐蕾波娃:明、暗、愛與行動》。
歐蕾歐蕾波娃,聞命在光明街時期,讀過她忠誠的追求者,吐露吐露司機寫過的詩歌。
吐露吐露司機是個浪漫的、敏感的、雅緻的男子,而歐蕾歐蕾波娃卻更加像個思想者。
準确來講,她是個非常激進的思想者。
至少在聞命可尋找到的,正在讀着的,以“歐蕾歐蕾波娃”名号出版的所有文章書籍裡,歐蕾歐蕾波娃一針見血,毫不猶豫地關注着社會議題,抵抗着洪流,在明暗之間隔斷出一片屬于自己的空間,像個灰撲撲的獨行者。
她傾向于“物無非彼”“無所憑依”的思考。
聞命偶然在圖書館閑逛,看到架子上有這樣一本小書,于是從記憶深處扒拉出來這個名字——應當是個化名。
鬼使神差地,聞命從書架上掏出來與她有關的小劄。
那本小劄是她學生時代的手迹,事實上,她最開始寫的最多的是極短的社論,因為想法青澀、直接、囿于象牙塔式的空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并不引人注目。
聞命發現這本小劄,更加像是她的日記,而她的想法直接是她内心的寫照。歐蕾歐蕾波娃女士出身貧寒,她拿了濟之的獎學金才能念大學。每天的生活就是三點一線,宿舍,教室,圖書館,她生活拮據,并不打扮,念書的歲月裡,沒有主動買過一根口紅,從不吃外賣和奶茶,攢出錢便去圖書館借書——于是便也很難融入當時的生活圈子,她仿佛沒有什麼朋友。
而就是這樣一位無比平凡、弱小、不起眼、不讨喜的人物,她關注甚廣,探讨人類整體和個體的命運。
隻是當時,她可能并沒有找到一個讓她滿意的解答,不論想法,還是出身,都顯得她那樣特立獨行、格格不入,外界沒有給她回應的聲音,而她本人,更多地限于經驗、感知、知識所帶來的坑窪和不足,遊離于不同觀點“形而上”式的論證——類似于一台在不停消化他人觀點和體驗的溫暖機器。
在非常長的一段時間裡是這樣的,她極為罕見地在劄記裡流露出一種,略帶自疑的感傷。
但是隻有一次——聞命發現這真是一位非常孤獨、非常冷硬、非常銳利——卻也非常強大的人物,她頭腦裡充滿彩色風暴,所過之處可以掀起斑斓海嘯——他讀着她的文字,她尚未名顯時候的文字,但是她一定可以成功。
聞命發自内心地想着。
一直過着這種單調、晦暗、漫長日子的歐蕾歐蕾波娃,有一天,生活出現了波動。
故事轉折可能出現于一次詩社談話,她參加了社團,有個男生同她交流讀書筆記,關于《群己權界論》。
孤獨的歐蕾歐蕾波娃,當天應該是挺開心的,聞命發現她以一句摘錄作為當天談話的總結——
“人類事務就隻能遵循必死的規律,這個行進在生與死之間的最确實、最可靠的規律。
盡管人終有一死,卻不是向死而生,而是向着開端而生的。:)”
*
聞命放下書,意想不到的,校園網後台,多了一條“待審核”記錄。
待審核:關于将文學院名由【濟之大學文學院】更新為【持燈學院】的提案。濟之大學的學生自治模式非常成熟,各大學院的學生都會組成自己的自治小組,如果有“金點子”,還可以随時向大學行政管理部門提交建議。
“(一)體現精神主旨。文學院與持燈結緣已久。據考證,2041年,文學院對外漢語、戲劇影視文學、新聞學專業的學子首先創辦‘微光詩社’,‘拂去思想灰霾、持燈踽踽獨行、抵禦時間侵蝕、’——出自當時化名為‘持燈’學長的書信。根據不完全考證,2041-2051年間,名為‘持燈’者數衆,往來書信、發表報刊、文章、詩歌、小說以十萬數計(附件一)。
(二)體現曆史沿革。‘微光詩社’創辦後,濟之學子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積極參與民生建設、維護公正、修訂法律、論證公衆責任與判斷,并乘勢而上,緊握曆史命脈,依托電子掃盲計劃,北上南下,東渡西行,誓将‘火種’撒遍四方。”門口值班的學生似乎醒了,有人推門進來打招呼。
聞命把這份提案重點标記,放進待辦議程。
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落雪聲,聞命開了窗,深沉黎明中,外面一望皆白——
又是新的一天了。
聞命為時敬之留下的物資令人感到“體貼”。
或者說聞命本人的生活中自有一處名為“體貼”的切割面。
這樣一間屋子,充滿了陌生感。
饒是屋主授權,時敬之真正走進這間屋子,也是二十分鐘以後了。
他靜靜站在門口,目光仿佛沒有焦點地落在室内某處,然後飄落在櫥窗的某點,仿佛大夢初醒,忍不住擡腳卻因血液循環不暢而踩空,差點凍成冰棍。
聞命的這一住處是全然濟之式的建築,有灰撲撲的外形,裝修偏中古沉穩的風格,家具卻又是華麗繁複的巴洛克式,隔斷出的開放式休息間整個是南洋風格,沙發藍藍黃黃,遠處養了一盆漂亮的、時敬之叫不出名字的魚,平添一股溫馨氛圍。
客廳茶幾上攤着幾本還未收起的詩集和筆記本,簽字筆的蓋子滾落在厚重的、爛漫絢麗的油畫地毯上。
唯一能讓時敬之捕捉到的熟悉感,可能來自開放式書房的那幾台科技感十足的——電腦和碩大顯示屏。
時敬之累極,終于支撐不住,歪倒在客廳的沙發上。
天外恍恍惚惚帶着點明朗,他盯着地毯裡那隻跌落的筆蓋看了幾秒,終究低下身,勉強撿起,蓋好,把桌上的東西整理好,在原處原原本本擺放好。
*
那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無力——他們隔的那樣近,卻仿佛無法觸摸,隻能眼睜睜看着對方的背影飛速走遠——以他自有的頻率、在他本身的命運裡,步履向前、漸行漸遠。
那隻名為“分别”的蝴蝶在隔了幾千公裡 、幾百個日夜以後終于開始顫動,漸漸漸漸穿越忙碌、飽和、讓人無暇憂愁内耗的“無數個重複的昨天”,生長而出,化為實體,在時敬之心裡掀起一場洶湧的海嘯。
淩晨五點左右的時候,屋外傳出零星的響聲。
大雪下了一夜,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濟之的大學廣播響過三遍,提醒人員盡量不要外出,即便外出也請注意腳下。
時敬之點開通訊器,頁面停留在幾個小時以前。
23:04:02 PM
“無線密碼HRD OBAFGKMA。”23:12:23 PM
“是大寫嗎?”對方沒有回複。他慢慢打字,給看了很多次的信息,慢慢回信。06:30:01 AM
“知道了。謝謝。”時針劃過七點鐘的時候,通訊器鴉雀無聲。
濟之市已經完全開啟滿血運轉狀态。
時敬之看着瑩亮的屏幕,因為徹夜充電,通訊器精力充沛,電量是滿格的100%。
八點多,風雪暫時停了,一片晶瑩白晴。
對方始終沒有回複。
僅僅喝過一小瓶營養液、幾乎沒有進食的胃,此刻發出警報。
時敬之開了冰箱。
裡面塞了滿格的食材,每一份都被分門别類清洗完、打包好,放在透明保鮮袋中,貼着标簽。
此外,預制區還有幾份完全搭配好的沙拉,速凍果粒,冷萃希臘酸奶,伊比利亞火腿,以及鮮嫩透紅的番茄和無菌蛋。
甜品區,放着兩盒精緻的手工酥皮點心,雲腿月餅和鮮花餅。
緊急藥品存放區,區分放着常用藥和罕見藥。
是很符合聞命式的,擺放習慣。
時敬之取了一支止疼試劑,又從保鮮格距離自己最近的格子裡,捏着瓶蓋,慢條斯理抽出一瓶營養液。
濟之市的限定系列,白花蛇草陳皮杏仁蘇打水。
他撫平沙發上的輕褶,開了客廳的空氣淨化裝置,在空氣循環系統運轉的十分鐘裡,一點一點環視着這間屋子,把那瓶說不出味道的營養液喝完。
空氣裝置發出“叮叮”的報告聲,這說明淨化循環結束。
500米外的幹道上,駕駛員熄了火,坐在艦艇裡等候。
玄關鞋櫃旁的矮凳上,放着一件略微淩亂的純黑羊絨大衣,簡約精緻,沒有多少花哨的裝飾,似乎是主人走得匆忙,還沒來得及挂起來。
時敬之心念一動,舉起的手仿佛被控制住,他怔怔望着大衣旁空曠的衣架,手臂從半空滑落,終究沒有上前。
他俯身将鑰匙放進玄關處的收納盒,站在門口,回望一眼,确認已經完全消除掉自己來過的痕迹,最後關上門,轉身大步離去。
*
時敬之即便再不願意承認,此刻也切實體會到,那隻名為“别離”的蝴蝶,吐露的汁液如此酸苦、孤冷、提神,以至于讓他在眩暈、受傷、連軸轉了這麼久之後,依然能神志清醒、宛如停擺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整整失眠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