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富的書籍、活躍的鳥群、親密的關系、長久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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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導師曾說,他們正在緻力于開發一種裝置,力圖實現首府大區的學生可以通過感官投射裝置輕易攝取知識。
而另一方面,語言和科學在偏遠地區的傳播範圍并沒有那麼廣,現在市面上流行的書,來源渠道非常稀缺。
我很想告訴燃燈女士,她發現的這座圖書館,在這個時代裡,無異于在19世紀70年代之後的10餘年,在南非發現世界上最豐富的鑽石礦床和黃金礦脈。
這是很令人驚詫的畫面。
現在,人們繪制過遙遠外太空的電磁風暴圖。
但是,他們并不知道,在貧民窟地下百米的深處,除了隧道、教堂的地下室和導水管,還埋藏着一座書報大審查時代已經被遺棄荒廢的圖書館。
隻是現在它被人重新利用起來。
從那天開始,我時不時拜訪燃燈女士的地下圖書館,那像是個烏托邦一般的樂園。
“普通人可以感受到的快樂,我感受不到。而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有醫生和研究員利用神經遞質藥物來輔助我‘感受快樂’,聽起來仿佛要把我矯正到正常人的軌道上,然而,那些東西對我而言,是人為制造的快樂,更像是是疾病的神經中樞。”
我開始一次又一次拜訪這裡,以探險者的身份——我仿佛擁有某種超然物外的特權。
這裡是個秘密基地,我是這裡的闖入者,卻那樣自由自在,仿佛全然歸屬——多麼奇妙,我在黑暗之地拉扯、遊移、迷茫、困惑。
曾經貧民窟的暴力與殘忍帶給我的痛苦就這樣被沖淡了,終于有一天,我和這裡達成某種微妙的和解。
廉價的旅途也許因為同伴的精緻而與衆不同。
燃燈女士在火車站的空地上枕着報紙睡過覺,在富人區的乞丐隊裡繳過保險費,也曾經混入邊境線旁的寮屋裡,被躲藏其中的黑代孕女人們施舍過飯菜。最窮困的日子裡,她也未曾低過頭。
“我的日子挺好的啊。”她這樣講。
也許是因為内心認為“已經接受過命運給予過的最大饋贈”,所以生活的困頓顯得那樣輕描淡寫,連命運的苦澀都成為了人生的補藥。
我不明白她說的“已經接受過命運給予過的最大饋贈”到底指什麼。
但當她身處圖書館,一層一層梳理着書本的時候,我又覺得,我所有的疑問都顯得那樣蒼白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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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我深刻體會到了貧富差距的懸殊。
據說前幾十年的時候,經濟功能巨大的城市影響力呈直線上升,政治力強大的城市開始發揮作用。
聲稱“城市”是未來歸宿的聲音不絕于耳,支持者衆多,然而這是潛意識中的共識,心照不宣,卻從來沒有真正的文件公布。
“超級城市計劃”冥冥中成為一種強制性計劃,一座城市的人口、經濟發展狀況、面積、最後加入了環保指标,都是衡量發達程度标準。此後爆發了各項遊行示威運動,組織者為各大研究型高校的學生和成員。
口号依然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
人們在空中架設軌道,在海拔幾百米之上建造房屋然後居住,科技保證人們在看似危險的空中生活地安然無恙。
另外還有一部分人,他們很有前瞻性地把目光投入了地下。畢竟,當地上交通擁擠不堪時,人們就會修建地下停車場。
“Ensure inclusive and equitable quality education and promote lifelong learning opportunitie sfor all.”
确保包容和公平的優質教育,并為所有人提供終身學習機會。
這是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中最具抱負的全球承諾之一。
啊,聯合國,多麼遙遠的詞彙。
可是這裡的人并不認識。
瑞典的臭鲱魚罐頭壞了,脹氣了,撲鼻的腥臭讓人聯想起無數超級城市中心的貧民窟,髒街道,垃圾場,還有污水橫流的中央廣場,又或者,讓人記起鼠疫,黑死病和瘟疫蔓延的瑪麗金街。
幾個世紀以前,高傲的貴族女傭穿着小巧的蕾絲睡衣,從高高的城堡上打開窗戶,将積攢的排洩物傾盆倒下,倒在狹小昏暗的夾道裡。
隔壁就是賣香料和果蔬的集市呢,那些大塊的肉類和火腿上空會飛過陣陣嗡嗡的蒼蠅嗎?
就像窮追不舍地追逐屍體一樣。
高亘的熱帶荒原上裂開了大縫,地球的自轉似乎被人踩了刹車,前幾年我在追尋鳥群的時候,有科學家宣布,通過頻譜分析發現,存在一個振幅約0.15毫秒的12年周期變化,振幅在減小,六十年來的自轉速度減少了0.07毫秒。
但是這個地球的變化——這個龐然大物的内心到底怎麼活動——距離普通人的生活過于遙遠,那些詞多麼生澀難懂,也沒有人聽得懂,聽的懂了,也沒什麼辦法。
尤其是此地,他們其實更加關心移動去何處,在哪裡安家落戶。
生存,生存是唯一的答案與出路。
不過也有一點點不同。
比如燃燈女士,她會在口袋裡随身攜帶巴掌大小的筆記本,有時候抄寫詩詞,有時候做算術題。
燃燈女士告訴我,就像那些圍着公交車賣水果的女人和孩子一樣,沒有老師教,但是書本可以随時帶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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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感到很震驚。
因為燃燈女士的計算是通過手工完成的。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想象,現在還有人在用繁瑣而不便的純手工方式汲取知識。
在她十三歲以前,就像幾個世紀以前的書裡寫的那樣,她頂多借助經常放在口袋裡的計算尺。
後來,她說有支教的人送給她簡易計算器——支教行為仿佛帶有時空穿梭功能,使她從19世紀的手工勞動中解放出來。
“我來到這裡已經半年多了。
清晨的海浪聲傾瀉灌入。
每日見到燃燈女士,似乎成了某種習慣,某種念想。它像皮膚那樣緊貼着我的血脈。
我曾經無數次追尋過鳥類的身影,他們快而無聲地成群飛過,
期間我的實驗失敗數次,偶然有一次,我的數據跑到了最後,
我聽說過一句話,“小說不是真實生活的記錄,但是卻和瞬逝的生活共存。”
我确信,我做的實驗也是如此。
即便再翔實的實驗報告,也會出現錯誤的數據,但是在追尋數據之問的路途中,每一步都是在抵達彼岸。
是無數無甚深奧,瑣碎熙攘的錯誤數據,填補了現實與未來之間的空白。
我到陽台那裡去找燃燈女士,她正抽着煙,有一搭沒一搭和周圍的人說着話,臉上帶着淡笑,目光一如既往清亮。
我不由得一怔。
我向她走去。
直到了跟前,我才發現,她點燃的不是煙草,而是……
書。
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