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了緩,接着走。
旁人投過來的視線不加掩飾,大膽地打量着她。
靈脈近廢,身體半殘…
她苦笑,倒也沒說錯。
等她離開,隻留下滿地歎息。
“可惜了,這位二弟子不說天資聰慧,但身為劍尊弟子,本也應該大道暢通,坦途光明…”
“哎,世事無常,我記得她曾經是不是做過什麼大事來着?”
“沒有吧,二弟子一直不怎麼出衆的…”
“鴻蒙會,七月七,亥時,就是她差點死在裡頭,救了上千條人命…”
“好像是有這麼個事來着,這位道友,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刀客飲盡杯中酒,慢慢擦拭着自己的刀,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因為我就是那千人之一。”
“這位二弟子叫什麼來着?”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顧霧月,她叫顧霧月。”
“這名字不好,可惜了…”
————
“顧霧月,你可知罪?”
“踏入歧途,以身飼魔,有負我青雲宗弟子的風姿。”
“青雲宗光明磊落,以匡扶正道為己任,怎麼出了你這麼個與魔勾結的正道敗類!”
“衡月,這可是你教出來的徒弟,你說,該如何懲戒才好?”
她木然地跪下,面前那些人或諷刺或嘲笑或憤慨或冷漠。
她擡起頭,掃過那些臉,裡面有她的同門,有她共事的道友,有曾交心的知己…有她的師尊。
衡月擡眼,争吵的幾人噤聲,等她的态度。
“既然有辱門風,就逐出青雲宗去,斷根骨,絕經脈,廢去修為,扔下山,由她自生自滅。”
衆人沉默,雖說這二弟子做錯了事,但好歹師徒一場,衡月劍尊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點。
不虧是劍尊,親傳弟子也能如此大義滅親…
知曉内情的幾人面面相觑,對衡月的心狠程度有了新的了解,幾人感歎,衡月做事還是幹脆,不留痕迹。
“你,”衡月的眼神落在她身上,“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她?她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面前要她死的人是她的師尊,那些冷眼旁觀的人是她的同宗同門。
活着的這些年,她扪心自問,無愧于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她的同門,相伴數十載,她早已把他們當做自己的親人,待他們一片赤忱。
小師妹中毒,她為她尋藥,自己落得一身傷病。
師弟缺本命劍,她去找天材地寶為他鑄劍,被丹火所傷。
師兄被魔囚禁,她孤身去救,碎了半顆金丹。
而她的師尊,她視若神明的師尊,顧霧月為她擋了一劍,靈脈斷盡,再不能持劍。
人生數載,她赤忱莽撞,到底還是摔得頭破血流…
她被踩進污泥裡,他們倒還是一身潔白。
枝頭的鳥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她眼無力地擡起,望着展翅的鳥,難道連你也在審判我嗎?
鳥飛走了,隻留下微顫的枝桠。
“我無話可說。”
她想,若有來生,仙門弟子,劍尊之徒她都不想當了,她要當天空的飛鳥。
遠早高飛,自由自在。
“既然我已是無用之人,那請把那無用之物還給我吧…”
“用它做我輕信他人的代價,做我荒唐一生的陪葬。”
衡月輕掃了眼站在一旁的秋生,他心領神會,立刻上前,将東西交給顧霧月。
其間,一眼都沒看顧霧月。
她笑,笑得五髒六腑剜心般疼,笑自己識人不清,笑自己愚蠢…
果真沒被說錯,一語中的,她确實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指尖已沒有力氣收攏,她看着手上幹涸的血迹和那些新舊不一的傷疤,這些傷口早已經長好了,覆上了一層厚重的疤痕,她有時目光觸及仍心有餘悸,仿佛還疼着。
她閉了閉眼,聽見風聲呼嘯,衆口嚣嚣。她突兀地輕笑兩聲,“劍尊閣下,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衡月皺眉,莫名有些心慌。
“你問。”
“夫子教導我,義之所在,不傾于權,不顧其利。我們的正道魁首,衡月劍尊,你當真問心無愧,事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嗎?”
還不等衡月回答,就有人出聲斥責她。
“你一個肮髒的叛徒,竟敢如此對劍尊說話!衡月尊駕,仙風道骨,為仙門殚精竭慮,豈是你等可以置噱的!”
她頭一次這麼尖銳,不複以往的溫吞,那雙總躲在亂發之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張嘴做了個口型,衡月看得真切。
“那就祝你能一直這麼坦蕩吧,别讓人發現你藏着的污穢心思。”
她單薄的脊背挺得筆直,傲骨嶙嶙,滿目悲戚。
“直道而行,何懼何憂。”
顧霧月揚起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字字珠玑,“我無罪!”
青雲宗落雪了,這雪來得毫無預兆,圍觀的人有人驚異。
六月飛雪,落在顧霧月發間,她華發早生,難以分辨是落雪還是銀絲。
她擡起眼,隻覺得這雪太冷,太落寞。
如此不合時宜,就如同她的存在一般......
顧霧月死了,她自己點燃了心燭,廢棄的經脈燒起來,她在地上斷了氣,接着化成一捧青煙,剩下那身破舊的青衣。
肉身碾碎,神魂泯滅,幾年之後,再無人記得世上存在過一個叫顧霧月的人。
衡月生澀地眨眨眼,她看得清楚,向來聽話乖巧地顧霧月喚她,“伥鬼”
她将所有情緒壓下,冷冷吩咐道:“叛徒已死,都退下吧。”
人潮退去,隻剩下那身染血舊衣埋在雪下。
他們嫌晦氣沒去碰,等着第二天安排的堂事弟子來打掃。
顧霧月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突然覺得自己說的那句問心無愧好像不對。
她終究還是問心有愧……
她想起初相見,幹裂唇間噙着笑意。
若有來生,隻盼來生。
和她再相見。
衆人離開,滿堂熱鬧隻剩下空寂,沒人注意到青衣下有微弱的光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