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常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八歲的顧霧月聽不懂,隻覺得晦澀難懂。回家後問母親,溫柔的女人将她抱在懷中,替她整理玩耍時弄亂的衣領。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我希望月月以後也要做這樣的人,好嗎?”
顧霧月在母親溫暖的懷裡擡起頭,稚嫩的聲音重複了一遍:“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她輕輕扯了扯女人的袖口,很是苦惱的樣子,“娘親,我還是不懂。”
不遠處傳來車輪在土地上滾動的聲音。顧霧月眼神一亮,掙開女人的懷抱,蹦蹦跳跳地奔向來人,撲進一個帶着塵土味的懷抱。
“爹!你回來了!”
随即被人抱離地面,男人哈哈大笑,“小祖宗,小心些。”
他抱着顧霧月走向自己的妻子,“今天夫子都教了些什麼?”
“夫子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圓滾滾的小豆丁一本正經地念着,将男人逗得開懷大笑,“好好好,那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顧霧月皺起漂亮的眉眼,“我不知道,娘親說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可是我也聽不懂,爹知道嗎?”
“這個…爹覺得吧,就是讓我們多做好事的意思吧……”
還沒等顧霧月糾結完,男人牽起妻子的手,“今日城裡的貴人在我這訂了好幾雙錦靴,生意不錯,我買了隻燒雞回來。”
燒雞!顧霧月瞬間不再糾結了,抱住男人的頭蹭蹭,軟聲軟氣道:“最喜歡爹了。”
女人點點她的鼻子,嗔怪道:“小饞貓,我看你是喜歡你爹給你帶的燒雞。”
“我都喜歡,也喜歡娘親。”
“哈哈哈,我們月兒就是嘴甜……”
後來的顧霧月終于知道了這句話的意思,可她卻再也沒有家了,十來歲的少年站在火海中,眼神惶惶。
在她此後的餘生,将這句話銘刻于心,所行之事,無愧無悔。
她想着自己多做些善事,鬼差能看在功德的份上讓她的父母過得好些。
等以後轉世投胎也能有個好出生。
可究竟是怎麼走到這樣的結局的呢?
顧霧月不明白。
她不是出生世家名流,也不是天賦異禀的明日之星。
她隻是一個流離失所的平庸之輩。
原來,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普通也是錯,弱小便可以被旁人随意踐踏,明明生而為人,最後卻死得不如森林曠野的走獸飛禽。
顧霧月的意識慢慢沉到水底,柔和的水流包裹着她的意識,她好像又回到了娘親的懷抱,回到了最眷戀的時光深處。
遊子不是一開始就是遊子的,顧霧月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孤兒的,她出生在一個十分平凡的家庭。
父親是鞋匠,母親是村子裡的女夫子。
一家人生活不算富足卻也十分幸福美滿。
小時候的顧霧月總愛待在父親寬闊結實的懷裡,看着笑吟吟的男人做工。
男人的手很大很粗糙,鞋履在他手中顯得小巧。
“來,月兒,你看。”
“做鞋子也很有一門學問的,從選材到制作這裡面的學問可深了…”
“而且呀,這人腳上穿的鞋子也能告訴你很多東西……”
耳濡目染的顧霧月總是格外注意旁人穿的靴子。
後半餘生,她視線裡出現的最多的也是不同的鞋子。
父母葬身火海,她踽踽獨行,在這煙火人間活得像一隻影子。
再後來,她機緣巧合來到了青雲宗。
靈霧氤氲,瓊樓玉宇,巨石神像,雕梁畫棟。這就是話本裡說的仙家之地了嗎?
茕茕的孤子在巍峨的山門前露了怯,她惶恐難安,自己腳上那雙破爛的草鞋踏進此地便是天大的罪過。
蜂擁而上的人群叫她退不得,她就此踏進了青雲宗,稀裡糊塗拜了師。
她的師尊是此界中最了不得的人物,已經長成青年人的顧霧月思及此,總是滿心驕傲,與有榮焉。
她早就将師門當做自己的第二個家了,師尊不問世事,大師兄愛遊曆山川,師妹和師弟還小。
不善交際的人将自己的自卑藏進心裡,成天挂着一副溫和笑臉和旁人虛與委蛇,縱橫捭阖。
看着淩雲峰蒸蒸日上,她也由衷的高興,好像,她不再是那個資質平平的劍尊二弟子,她也能夠被人需要。
再後來,她為了這些人出生入死,嘔心瀝血。
人心易變,世事難料。
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隻在人情反覆間。
她輸得一塌糊塗。
一場荒唐夢,她終究看不透,勘不破,心不甘,情不願。
可她如何奈何……
心脈燃燒起來的疼痛不比她已行過的路難耐,火舌吞沒了她,顧霧月心想
她早就應該死在那場火海裡。
恍惚夢醒,她聽見有人問:“孩子,後悔嗎?”
顧霧月喃喃:“後悔嗎?或許吧。”
“你擁有的全部失去了,你所愛的利用你,你渴求的得不到,愛你的被你抛棄,你不覺得自己這一生失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