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讓你留遺言。”
“我唯一認可的就是你的狂妄,黃泉津。”
“隻有狂妄?”白川琉世眼中少見地出現除了冷淡之外的别的情緒,比如探究欲,“我很強,宿傩。”
很強,比誰都要快的變強,并且還會更強。
“哦,然後呢?”
“你也很強。”
“你不會是想說,其實我們是同類這種失心瘋的話吧?”宿傩并沒有不耐煩,四隻眼睛卻明顯一起無語起來。
“不,當然不是。”白川琉世以更加無語的眼神對視回去,“我隻是好奇,既然你已經這麼強了,為什麼還會對人類産生欲望。”
“嗯?”
“那些人,”他伸手指向遠處,“你想殺了他們吧。”
宿傩對普通人擁有殺意,他吃人,殘殺人類,雖然表現的毫不在意、随心所欲,但殺意也是一種欲望。
“試圖‘教化’我?黃泉津,除了狂妄和強大這點,你簡直無聊透頂。”
“我不是虎杖悠仁,沒那個閑心。”
“誰?”
“你沒機會認識的人。”
宿傩對黃泉津的胡言論語感到不耐煩,雙手擡起,那是開竈的姿勢。然而,白川琉世沒有防禦的意圖,而是自顧自繼續說道。
“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都是對人類的欲望。然而,這種欲望我好像已經丢失了。”
他睥睨遠處,京都的街道中,有很多人點亮火把,真空地帶外,星點火光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黑暗中。每點火光下都是舉着火把的人,白川琉世能感覺到這點,但這種感覺約等于無,人類的存在感在他眼裡還不如能在視網膜上留下燦爛印記的火光。
“我知道你的事,宿傩,你是懂得愛這回事的吧。”
宿傩的雙手依舊維持着開竈的姿勢,卻沒有着急放出火焰。他嗤笑一聲,“結果你是想和我探讨這個?沒錯,我明白,但那又怎麼了,想殺就殺,想吃就吃,我的人生就是這樣。”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同樣的話,同時在白川琉世心中響起。
最強是榮耀,也是一道枷鎖,他越飄越高,逐漸看不到周圍人的身影。
最強隻有他一個,整個世界隻有他一個人。
抛下所有的雜音後,隻有五條悟和宿傩的聲音清晰起來。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他不是不明白愛這回事。相反,生長在平平無奇家庭的他,沒有五條悟出生時的光環,也沒有宿傩的異狀,比兩人更早地體會到,由人類心中誕生的愛是什麼樣的。
父母的愛,友人的愛,長輩的愛,陌生人之間善意且輕微的愛,以及……戀愛之情。
他們都懂得愛。
愛是普通人最珍貴的東西。弱小的,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一生所不能及的事太多,愛是安慰劑,是拼命也要抓住的東西。
對他們卻沒有那麼重要。
不管是把普通人當花朵、小貓一樣對待的五條悟,還是當食材、玩具一樣對待的宿傩,都是均衡地散發出,沒那麼強烈的善和惡的欲望。
現在的他也是如此。
“宿傩,此時此刻,我完全理解你的人生。”
“所以,死在我的手裡,免于像小醜一樣被愚弄,是你擁有的最好結局。
在宿傩的狂笑聲中,一陣沉悶的嗡鳴聲響起,修長有力的手把打刀緩慢抽出。
“由我殺死你,是無法更改的事實。”
……
宿傩手中蓄勢待開的[開],在這一刻,化為火舌,率先吞沒了五層塔的塔頂,一路沿着木制的塔身往下爬。
附近200米範圍内,一切建築都被伏魔禦廚子切成碎末,變成火焰的天然燃料。萬死之炎随着夜風,一個呼吸間就與千米外的人打了個照面。
宿傩的[開]帶有咒力,尋常的水是澆不滅的,況且,現在的情形,也沒辦法從哪弄那麼多水來。
“天使大人!”
橙紅色的火焰鋪天蓋地,帶着濃煙和熱風滾滾而至,有的咒術師已經感受到皮膚被燒灼的疼痛了。
“安靜!不要打擾巫女大人和天使大人!”加茂憲紀呵斥亂了陣腳發出喊聲的護衛人員。
他年紀也不大,但因為是加茂家繼承人,一旁臨時組織起來護衛的咒術師,都很聽從他的命令。
幾十個咒術師圍成一圈,中間是兩位女性。其中一個穿着白衣绯袴,典型的巫女打扮,從五重塔上的戰鬥開始起,就唱着禱詞,搭配優美又獨特的手勢,跳起了舞步,就這麼一直不停,直到黃泉津預言的大火撲面而來。
“呼……。”天使擡起手,呼出一口污濁的煙氣,在禱詞中發動術式。
由特别術式單獨禁區所加持的,強度達到兩倍的邪去侮天梯,帶着耀眼的聖光,與萬死之炎相互沖撞。光芒迅速消解了火焰中的咒力,帶連着“照”滅了兜頭而來的火焰。
不僅如此,天使在逆風向發動術式,邪去侮天梯的範圍包括了大量着火的地方,連帶着火勢也小了很多。
“暫時不用撤退。”加茂憲紀松了口氣,擡眼向五重塔望去,那兒已經被濃煙和到處亂竄的火焰遮住了視線,但還是能看到,兩團烏壓壓的雲又遮蔽住天空。
黃泉津禦命和宿傩又展開了領域。
魔虛羅早就不見了蹤影,果然如黃泉津禦命預料的一樣,宿傩無法同時面對他和魔虛羅的進攻,會用掉飛天。
飛天中儲存的一直是天使的術式,不确定宿傩拿到之後,有沒有用掉天使的術式。如果用掉了,宿傩同時面對黃泉津和魔虛羅,那是最好的結局。如果沒用掉,那就由魔虛羅消耗掉裡面的邪去侮天梯。
是的,魔虛羅被召喚出來的首要理由,不是給宿傩帶來麻煩,而是保證宿傩消耗掉邪去侮天梯。
畢竟宿傩的領域、斬擊都可以想辦法避開,在全是木質建築的平安京,危害最大的反而是開竈!那種帶着強勢咒力的火焰,一時根本撲不滅,輕而易舉就能把整個京都燒光,連帶着來不及逃脫的民衆都會有生命危險。
最終确定,在黃泉津對戰宿傩時,火焰由擁有邪去侮天梯的天使,聯手擁有單獨禁區的巫女一起控制。
如果一開始飛天沒有被用掉的話,最壞的情況,他會使用其中儲存的天使的術式,從而試圖抵消天使本人的術式,以宿傩的邪惡,他是一定會想看平安京燒成灰燼的。誰也不能确定兩個邪去侮天梯相撞會發生什麼,沒人想賭那個可能。
“情況怎麼樣了,憲紀?”
禅院幸扶着眩暈的腦袋走過來,剛剛咒術師們沒把他接好,落地的時候很幹脆地摔暈了。
加茂憲紀隻是搖搖頭,眼神示意禅院幸自己看。
“打了多久了?”
“也就一小會。”
“他們那種級别的分出勝負很快的,馬上就能出結果了。”
“你怎麼一點也不着急,禅院幸。”加茂憲紀終于移開視線,分給他一個眼神,“這麼悠閑,把你的滿象叫出來幫忙滅火啊。”
“不行啊我咒力用光了,召喚魔虛羅可不是鬧着玩的,你怎麼不用赤血操術滅火。”說完禅院幸撓了撓鼻子,這麼說好像确實有點找事了,讓人家用血去滅火。
“如果真到了那時候,我會的。”加茂憲紀沒好氣地說,又想起來禅院幸僥幸撿回一條命,也不好意思罵他了,“我剛剛還以為……。”
“還以為我死了。”禅院幸興緻頗高地彎起眼睛,“哎呀呀,小憲紀,你是沒看到,宿傩的氣勢相當恐怖啊,我當時也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黃泉津禦命還記挂着我的命,把我丢出來了。”
“大人雖然表面上不說,但很關心我們的。”
巫女的禱詞還在耳邊萦繞,火勢又小了一些,加茂憲紀暗暗在心底祈禱,黃泉津大人一定要赢啊。
“我們就算啦,順手的事,倒是他心尖上的人沒事吧?”
“菅原家的人被安排到左京疏散民衆了,行平也是,應該很安全。”
“哎,還是人家菅原家命好。”
“咳咳,”加茂憲紀咳嗽兩聲打斷他,“決策是大家做的,你這麼說就不合适了。”
“知道啦知道啦,這還是我提議的呢,小憲紀,人情世故這方面你也得加把勁兒了。”
嗡——
?
這是什麼……
一道不知是震動的嗡鳴,還是單純的噪音,低沉地在所有人耳邊響起,每個人都耳聾了一瞬,站立不穩,跳舞的巫女腳步踉跄了一下,頭還暈着的禅院幸直接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向上空看去。
五重塔在完全燒毀前,轟然倒塌,兩片烏雲散去,在四處冒着的黑漆漆的煙氣也所不能達的空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淩然站立着。
黃泉津禦命黑色的長發和白色的狩衣,被風吹得飄蕩。身材高大、讓人聞風喪膽的詛咒之王兩面宿傩,就這麼被他用指尖勾着和服腰帶,輕松提在半空。
結束了。
巫女停止了舞步,天使也仰起頭,停止了發動術式。黃泉津站得太高,隻有一個飄忽的身影,看不清表情,但應當是面無表情的。
所有人都這麼認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把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除了灼燒的哔剝聲,天地俱靜。就像能看到百年、千年難得一見的流星是很幸運的事,在場的所有人,忽然生出比那種感情強烈百倍、千倍的榮幸感。
沒有誰能親眼目睹神明了吧?
……
神明擡起手,輕輕一點。
一道透明的光華從指尖迸發,至五重塔起,向外蕩開,光華極快地滌蕩過火海,所至之處火焰紛紛熄滅,隻留絲絲縷縷殘留的黑煙。
這場大火被滅得幹幹淨淨。
白川琉世提着宿傩,安靜地站在空中。殺死宿傩、解開所有限制的興奮,和成為名副其實最強的欣快感,在冷風的吹拂下快速消散。
他低頭,一片片的人群像烏壓壓的蟲豸。啊,不,隻是被熏黑的,看起來小小的人罷了。人群發出歡呼聲,興高采烈的氣氛仿佛能傳達到他這兒來。
殺了宿傩,大家這麼高興嗎?
……
完全失去對人類的欲望,以神明的姿态活着,或許什麼也不用背負,那樣十分輕松,對吧,悟?
沒有傷害人類的興趣,不會傷害人類。沒有報以善行的興趣,不會受到傷害。
但那樣也就失去了這個世界的入場門票。
白川琉世閉上眼睛,調動全部感官。歡欣鼓舞、劫後餘生、心潮澎湃……雖然複雜,每個人的情緒卻無限趨同,千萬人的感情正以毫秒誤差,重疊成同一段潮聲。
人類第一次奏響如此和諧的樂章。
神明安靜聆聽。
天地之間,向下異常渺小,向上觸之可及,你也有過這種感覺嗎?
[你也有過這種感覺嗎?悟。]
不以神明之姿活着的話,善惡的指針要往哪擺呢?
哈,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白川琉世,多麼幸運,在不得不面對這種選擇之前,就遇到了另一個最強。完完全全的完美模版,在你還沒摸索到最強的門檻前,就對你展現了一種啟示。
[那是極具吸引力的,本能認可的一種啟示。]
[是獨屬于我的,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善惡指針。]
像以前那樣就好了。
高空的風刮得猛烈,神明緩緩後仰,倏然下墜。
就算如此不同,無法像一滴水溶入大海一樣溶入人群。
那也有獨特的姿态存在于世間。
[這是我們兩個人做出的選擇。]
……
[我也很喜歡大家,所以并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