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哭喊了十來分鐘,劉秀珍不忍心,猜測女兒可能想見外公,所以将兩個孩子都帶上了。
半夜十一點,私家車停在鄉鎮的街上。
陸平背着陸易安,開着手電走了半個多小時的泥路,終于抵達劉秀珍的家裡。
陸易甯睡了一覺。母親到家時,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人放在了一張木床上,和陸易安躺在一起。
陸平和劉秀珍來到父親的床邊,形似枯槁的父親已經睡了。
劉森收拾好睡處來喊他們,“你們今天來得太晚,先去休息,明天爸醒了,我再喊你們。”
第二天,陸易甯醒得異常早。
第一眼看見的是外婆。
外婆非常瘦,原本深邃的眼窩附近布滿了褶子,守着自己時,褶子笑堆在一起。
她立馬笑張開嘴。
“呀,七七第一次看到外婆就會笑啊?”馬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外孫女的屁股,“沒有尿,真棒!”
陸易甯張開手,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外婆。”
老太太愣了愣神,輕柔地将她抱起來,“你認得外婆呀,乖乖?”
陸易甯又喊了一聲外公。
終于,老太太聽見她的聲音,将她抱到了外公床前。
這是陸易甯第二次看到外公,說實話,這張臉她已經記不清了。
床上的老人半張嘴,很痛苦地看着她,嘴裡像是在說着什麼。
陸易甯拉住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喊出這一生最清楚的兩個字,“外!公!”
老人回應着她的聲音,陸易甯明顯感覺得到右手被那隻大手握住了。
劉秀珍見狀,再也忍不住,捂住嘴,立馬跑到門口。
劉林的妻子孫書琴貼着牆安慰她,“爸早就說要看你家陸七七,聽見她孫女喊他,别提有多高興了。”
*
陸易安醒後,沒人給她梳頭發,她就自己一個人蓬頭垢面地走進外公的房間。
她知道,床上的人是她的外公。
她忘了外公的樣子,但是外公應該不是這樣的。
“安安,來叫外公。”陸平拉着她的手,走到床邊。
陸易安偏着小腦袋,盯着床上的人看。
床上的人看見她,突然揚起眉毛,笑了。
陸易安也跟着笑了,“外公,你不是說要給我做肉卷吃的嗎?”
老人用盡力氣點頭,陸易安去拉他的手,“那今天中午就可以吃嗎?”
握着她手的手掌食指敲打了兩下。
得到回應,陸易安一直守在床前,直到屋裡的人越來越多,她被大人逐漸擠離了外公的床邊。
中午,收到消息,鄰居們都來了。
小平房的門口已經站滿了人。
屋内,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圍在床邊。陸易甯被母親抱着,她知道,這已經是外公的靈魂在世上的最後一刻。
陸易安一個人坐在門口的石階上,頭發亂糟糟的。
孫書琴拿了梳子過來給她梳頭,整個過程,陸易安沒有說過一句話。
孫書琴手扶着腰,“安安啊,等會洗完臉,我們去找佳佳姐姐好不好?”
“不好!”陸易安兩隻小手握成拳頭,嘴巴裡嘟囔着,“外公是個大騙子!”
“什麼?”
“他明明說過要給我做肉卷吃的。”陸易安眼淚汪汪地望着小舅媽。
周圍的大人都在笑她,這孩子,你外公都什麼樣了,還吵着讓他給你做肉卷。
孫書琴給她綁上小辮子,摸了摸她的頭,“待會小舅舅給你做好不好?”
“我才不吃小舅舅做的。”陸易安站起來,立馬跑回昨晚睡覺的房間。
沒一會兒,家門口的鞭炮聲震天響,一陣吵鬧後,另一個房間内傳出大小不一的哭聲。
陸易安聽見哭聲,從床上跳下來,走到門口,空氣中彌漫着火藥的氣味,家裡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
陸易安手扶着門框看着那個被人擠着的房間,看了很久。
有人開始在外面的水泥地裡架起火爐,有人從柴房裡陸續提來一桶又一桶的熱水。
劉秀珍年前做的冬裝,因為陸平在煤礦裡傷到手,被耽擱了兩個多月,終于穿在立春之後,穿在了父親身上,陪他一塊入了棺。
天氣很冷,陰雨綿綿,每天家門口都是霧氣騰騰的。
濕氣入骨,家裡每個人的心裡都被冷氣裹挾着。
白天,劉秀珍和哥哥弟弟笑着招呼各位來幫忙的人。一到晚上,伴随着賓客們在門口打牌打麻将的呼聲,幾兄妹守在棺前,痛哭不止。
陸易安這幾日難得的聽話,從不去煩陸平和劉秀珍。每天跟着表姐劉佳,已經成家了的大表哥還有大表姐,吃的喝的從不落下。
她和劉佳兩人,一開席,就上桌,不管同桌的人是誰,該吃就吃,夾不住菜就讓身邊的人夾,從來不餓着自己。
喪日當天,陸易安跟在劉佳的尾巴後面,找了一個全是大人的席桌。
所有的席桌已經圍滿了人,大舅媽何飛沒有找着位置,隻好抱着陸易甯在火爐旁邊烤火。
菜一上來,劉佳就夾了一塊雞肉放進陸易安碗裡。
同桌的一個男人看陸易安吃得香,想到前幾天她坐在門口抱怨外公不做肉卷給自己吃時的可憐樣,就想捉弄她。
肉卷端上桌時,斜對面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急忙夾了兩片蛋包肉卷放到陸易安的碗裡。
陸易安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男人賤兮兮地笑道:“你不是最想吃外公做的肉卷嗎?外公做的你是吃不到了,那就吃别人做的。”
陸易安兩隻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沒有說話。
男人或許覺得她這樣很好笑,接着逗她:“你知不知道,你外公死了。你再也吃不到他做的肉卷了!你知道死了是什麼意思嗎?就是你以後再也見不着他,他就跟前幾天殺的豬一樣,變成了你碗裡的肉卷。”男人指着堂屋裡,棺木前的遺像說:“你外公變成那張照片了,以後什麼也不能做了。你想他,隻能哭了。”
男人說完,還哈哈哈哈地笑了兩聲。
陸易甯隔遠聽着,心裡酸得一比。
無論什麼時候,有些大人總以為孩子什麼都不懂,就故意在孩子面前開各種令人心梗的玩笑。
劉佳吃飯的速度明顯慢了不少,眼睛已經被淚水淋濕了。
何飛隔遠瞪着男人,輕輕拍着陸易甯的背,“他神經病吧?跟孩子說這些做什麼?”
“她年紀小,你說這個搞哪樣?”同桌的大人也看不下去。
男人飄飄然地說,“就是小才說嘛。”
陸易安立馬扒完碗中的飯,那兩個肉卷她沒有吃,而是捏在手中,走到男人的身邊,扔在他的碗裡,用盡最大的聲音說:“我最不喜歡吃肉卷了!我最讨厭吃的就是肉卷!
“呸!”
臨走之前,順便往他的碗裡吐了一次口水。
别的桌上喝酒劃拳的人被陸易安的聲音吸引了過去,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男人懵逼地看着碗中被捏碎了的肉卷,被小姑娘一嗓子吼得回不了話。
桌上的其他男人開始笑話他,“你看你,沒事逗她幹嘛,她還隻是個孩子。”
何飛抱着陸易甯,立馬走過去,連忙給男人賠不是,将陸易安拉到火爐邊。
到了下午,陸平終究知道了女兒中午在飯桌上的事,在守夜時,單獨将陸易安拉到邊上。
“你中午是不是做壞事了?”
面對父親的問責,陸易安堅定地搖頭,“沒有。”
陸平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厲聲道:“你是不是吐口水在别人碗裡面了?人家都告訴我了。”
陸易安義正言辭,“是他一直說外公死了,說外公的壞話,我……我才那樣做的。”
何飛聽見陸易安的辯解聲,也走過來替她解釋,“也不全怪安安,那個二叔說話太難聽了,他以為孩子不懂,就亂說話,還以為這樣很好玩。”
陸易安氣鼓鼓地擦掉眼淚,死活不認錯。
“爸爸不是要罵你。”陸平捏了捏她的臉蛋子,“以後碰見這種事,記得别吐口水到他碗裡,浪費糧食。”
吐他臉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