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伊塔感覺海水一點點地漫過她的腳踝。他們向裡滑動的速度在這些“屍體加速器”的作用下确實減慢了,但是海水還是不斷地如同怪獸一樣試圖吞掉他們。小艇裡的水漫過了膝蓋,四周的木闆也變成了撕裂的碎屑,狂風愈加狠厲,浪頭打過來,小艇幾乎全部翻了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層層的浪越來越大,終于就像在幻境裡一樣,救生艇無法在這樣的浪花裡支撐,裂開了,沉入水裡。
落進水之後,伊塔才知道這樣的吸力有多恐怖,不知道五馬分屍是種什麼感覺,或許和現在也差不多了。她的四肢被撕下來,因為阻力比軀幹要小,所以它們的加速度更大,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手和腿離她遠去,鮮血把一切染上了黃昏晚霞一樣的顔色。
她的肉也在一片片被剝離。
像個破布娃娃一樣。
明明眼球早就被吸下來了,甚至可能早就死了,伊塔卻依舊能看到不遠處的伊爾迷,仿佛幻境重現一般。他的黑發在水裡散亂着,如同海妖塞壬。
我得救他。
李曉曉不知從何處遊了過來,血做成的黃昏染紅了她的臉,如同高中每個下午的課間。李曉曉攥住了她的手,仍舊一臉疑惑,仿佛跟不上劇情的發展,隻能一遍遍地問:“救誰,季節?你要救誰?”
老劉也在遠處,手裡還拿着粉筆,腦門反射着晚霞橘紅色的光,一臉不贊同地看着她。
哦對,不是晚霞,是她的鮮血的顔色呀。
“他,”伊塔指着遠處的伊爾迷海妖,“我要救他。”
“好吧,不過這樣的話,你就要錯過畢業典禮了。”李曉曉遺憾地松開了她的手。這次換成伊塔一臉迷惑,追着她問道:“等等,畢業典禮?我不是已經上大一了麼?”
“那是另一個世界,傻瓜!”李曉曉大笑着,推了伊塔一把,“看見那個黑森林蛋糕了嗎?超大的,就在那裡!看看你和那個海妖誰先吃到它!”
伊塔向着伊爾迷遊去,仿佛所有的恐怖吸力都消失了。
他沒有受什麼傷,什麼撕裂也沒有,隻是向着黑色的球形裡滑動,那樣優雅并且毫發無損,如同深海裡誕生的海妖。
那是因為他有念的保護。
虛幻,極緻的虛幻,并且随着她逐漸的靠近那個黑洞,這樣的虛幻感逐漸強烈,仿佛萬千的顔色在她的眼前潰亂,顔色,橘紅,淺黃,黑色,崩壞的顔色如同被調色盤碰撞的畫紙。她能看到自己的同學們,能看到無數的人物,熟悉的不熟悉的,這個世界抑或那個世界,她還能看到不同的命運,看到時間壓迫着生命遠去。瘋狂閃動的畫面,像是光線從萬丈天空轟然掉落到冰川裡,摔成了一片片的水銀一樣的碎片。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猛地搖搖頭試圖讓自己從無數的世界裡拔出,伊塔對着伊爾迷喊着:“拉住我!”
伊爾迷仿佛聽到了,他猛然擡頭,看向她的方向。
然後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那從未波動過的臉上,幾乎是怔然的模樣。
連伊塔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反正她現在不是□□,更像是一種散開的意識。她擡頭,看到黑洞裡面無數的世界萬花筒一樣旋轉,聚集又散開,一根根虛幻的線條分割所有的空間,又排列組合,仿佛立體的方框一樣運動着。
是四維的超立方體在三維空間的投影。
由時間組成的山脈,實體化的時間,在黑洞裡連綿起伏。
她幾乎是恍惚地想,咦,我好像在電影裡看到過的……
伊爾迷試圖向她的方向沖過來,但是他沒有借力點。
和幻境不一樣的是,現在的她不再是神明,靈魂,或者更高的存在。她有了實體,盡管一種由意識組成的,單純的意識所投影出的奇怪的實體。
但她還是奮力向着伊爾迷遊去。
然後,隔着冰冷的海水,或許還隔着維度,她終于拉住了伊爾迷的手。
兩隻手相觸的刹那,曾經的幻境和現實重合。
黑色海水和黑色的長發分辨不清地狂舞着,伊爾迷的黑色眼睛死死地看着她,一眨也不眨,連面臨死亡都不曾變過的眼神終于變了,他看着她,仿佛将醒未醒的人望着太過虛幻的夢境——伊塔對他笑了一下:“還記得我們剛見面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嗎?我說,拉住我。”
然後伊塔把他甩離了黑洞。
黑洞慢慢地在變小,海裡的漩渦也慢慢地安靜下來,伴随着的,是伊塔逐漸清醒的意識和昏沉的感覺,她努力地睜大眼,在一切消失之前,她最後在黑洞裡隐隐約約看到了自己的家。
家門口的梧桐樹在風裡寂靜地呼吸着,呼的時候是“莎莎”的聲音,吸的時候也是“莎莎”的聲音。可能是剛剛下過雨,她看到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嘟囔着,坐在樹下玩着泥巴,小臉上是髒兮兮的指印。
“吱呀”一聲,是家裡的紗門被拉開了,然後媽媽的聲音傳來:“阿源——”
弟弟擡起頭看去,陽光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像是橘紅色的油畫。
畫面消失了,因為黑洞消失了,伊塔的意識也消散了。
11月4日,“維斯特海難”發生兩天之後。
韋格一腳踩在船沿上,仰頭灌下一口朗姆酒,盡管已經11月份,海上的陽光還是毒辣得很。
他随意地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轉頭看向後面的船員們。他們也一副懶洋洋的表情,被曬得熱乎乎的甲闆仿佛熏起了白氣,蒸得人昏昏欲睡。
盡管韋格也很煩躁,他還是扯着嗓子喊了一聲:“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喂你們的飯是喂給狗了嗎?”
坐在木質台階上垂着頭的謝爾嘿嘿了一聲:“這不太無聊了嗎……又不讓捕魚又不讓運貨的,什麼油水也撈不到,還得頂着大太陽瞪着那個大海,就和真能蹦出來個人似的——那些人也不能想想,沒有水沒有飯的,都兩天了,哪個人能活下來?”
旁邊喝着酒的水手大聲笑着:“老子就不需要這些沒用的東西!隻要有一桶朗姆酒老子能在海裡活一個月!”
“可去你的吧!”
“哈哈哈——”
韋格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正要呵斥這些人,旁邊一身鬥篷的男人忽然出聲:“韋格先生,讓他們發洩一下吧,這兩天對他們來說确實難熬了些。”
“富力士教授——”韋格揉着太陽穴,歎了口氣,“說實話,我覺得這些救援活動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畢竟過去兩天了——縱使有幸存者,恐怕也撐不下去。我們這些常年在海上謀生的人再清楚不過了,11月份孤身一人在海上……真的活不了太久。”
“按照我對人的潛能的看法,我倒是覺得,會有人活下來的,”金·富力士向着廣闊的海面遠眺,“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來着?凡事不要太早下定論——”
他忽然露出了一絲饒有興趣的微笑,“這不,那裡就漂着一個活着的人。”
韋格愣了一下之後大驚:“什麼?!”
全船都騷動起來,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他們終于從海裡救出了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
她的衣服濕漉漉的,黏在身上看起來有一種寒冷的清瘦。在他們救她上來之前,她一直趴在一塊木闆上漂流着,所以她才能支撐這麼久……
“也不對呀,”謝爾摸了摸下巴,“她這也太幹淨了。”
是的,她太幹淨了,幹淨到一絲傷口都沒有。
韋格暗暗地注意起了金·富力士教授,從他混了這麼多年的經驗來看,這個所謂的“海洋災難學教授”并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
他會怎麼做呢?
“金·富力士教授”卻隻是彎下腰抱起了女孩,一邊走向客艙一邊對着韋格說,“無論如何,等她醒來再說,現在先讓她休息一會兒吧,我去準備一些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