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3 啟示錄×星
又一節地鐵駛入了地鐵站。
黑發青年站在灰黃色的站台上,聽着廣播裡的播報聲。這是友克鑫的地鐵站,溫柔而遙遠的女聲回蕩在人來人往的站台裡:“……列車已到站……下一站是聖勞倫斯大道……”
車門打開,如同從罐頭裡滑出來的沙丁魚,人們擠出地鐵又擠上去,穿梭在青年的身側。
友克鑫的地鐵24小時不間斷地運營,車窗玻璃上總是布滿塗鴉和劃痕。
但青年看的是另外的東西。
隔着有點肮髒的玻璃,他注視着裡面穿着黑色皮質大衣的黑發男人,他和另外三個同伴站在地鐵的角落裡——他無法辨認出男人的面目,但他知道他是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在頭頂條狀的白熾燈的照耀下,這個世界裡所有人的臉都是模糊的,是一條又一條的鮮明的光線簇成的光帶,高高地穿過地鐵站道的混凝土頂部,直入天空。
黑發青年默默注視了他一會兒,收回視線。
最後一個人打着電話從他的胸口處無知無覺地穿過,進入了地鐵。自動門開始關閉。
這些人的聲音同樣很遙遠,像是淹沒在水裡:
“……我聽說屠殺拍賣會的兇手被殺掉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故,老闆居然還要我加班……”
“……我今天不回家吃晚飯,不用給我留了……”
青年轉身離開。
又有一個人從他的身體裡穿過。青年停下腳步,側過臉注視着那些覆蓋了他頭部和上半身的光斑和線條——它們泛着柔和的色彩,像是遭受機械損壞後的電視不斷閃爍的屏幕。
他甚至無法定義那些色彩,它不屬于任何已知的色譜。
那個人也在打電話,中年男人的聲線,微微失真:“……太好了,就該找人做掉他們!我交給拍賣會的寶物到現在還沒找回來……”
青年繼續向前走,踩着台階走出站台。
夜晚的友克鑫繁華而奢靡,高樓大廈的燈光不息。
他停在出站口外,忽然迎來了一陣強烈的暈眩感。青年想要閉上眼,可此時的他并沒有眼睛。暈眩讓他很難集中注意力,但也讓他暫時脫離了剛才的詭異狀态。
被驚醒了似的,青年意識到了自己過于順從了,剛才的他像是水面上的葉子一般随波逐流,四處飄蕩——不,這絕并不是他正常的狀态。
他試圖從一片黑暗中将自我意識喚醒,一并喚醒那些遙遠的記憶——
“我在哪裡?”
「我在友克鑫,但不是我所熟悉的友克鑫。」
“我是什麼?”
「和他們一樣,我也是人類。」
“我是誰?”
「我是——」
在他意識到自己是誰之前,燈光旋轉扭曲,場景再次變換,一如之前的無數次。青年睜開眼睛,雖然這個動作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溫暖的陽光,赤金色的陽光。
大片大片的暮光從窗外落進來,把書架之間的區域染成漂亮的顔色。仍然是面目模糊的黑發男人,他正站在窗邊,靜默地站立着。
窗外似乎有人離開了。
那些微薄的掙紮再一次消散,青年慢慢地平靜下來,跟随着黑發男人一起站在窗邊看着離去的人影。
時間在流逝,黃昏的陽光在地闆上移動。
黑發男人始終沒有任何動作。
青年收回視線,看向四周,這裡應該是書房,一面面書架上擺放着許多厚重的典籍,偶爾幾本上積攢了灰塵。他伸出手,想要抽出其中一本——
書架猛然傾倒,所有書都向他砸下來。
——并非書架倒了,而是空間再一次變幻,導緻所有的事物都扭曲起來——
在這世界和世界接觸、碰撞的間隙裡,青年又一次短暫地恢複了自我。
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被困住了。
并且無路可逃。
因為他甚至無法理解“逃離”這件事。他仿佛被困在了一艘船上,一艘行駛在無垠海面上的船,看不到開始,也看不到終點,隻有波浪卷着他不斷地飄蕩在一個個世界之間——他能感到自己失去了部分腦功能,他可以進行邏輯推理,可以做出複雜反射,也可以思考……
可他失去了質疑和恐懼的能力。
沒有掙紮,沒有痛苦。每當一個世界覆蓋過來,他就完全陷入了無法控制的安甯感中。
——但是對他們這些人而言,安甯是死人才配擁有的。
“他們這些人”……他是什麼樣的人?
“我到底是誰?”
在答案從記憶的水潭裡浮出之前,新的世界已經覆蓋了舊的畫面。
這一次是夜晚的小巷。兩個人轉過身來看向中間的黑發男人。雨水淅淅瀝瀝地下着,在地面上積成閃亮的小水窪。
他們的臉在昏暗的街燈下模糊不清,一根根細密的光線從他們的臉上、肩上筆直地連接在高高的天空裡。
“團長,有人在跟蹤我們。”紫發的女性輕聲說。
“我察覺到了。”黑發男人說。
話音剛落,穿着皮質大衣的男人忽然轉過臉,視線越過他,鎖定了潛藏在角落裡的人——
青年跟着回身,映入眼簾的卻不再是雨夜的小巷,而是萬花筒般一幕幕閃動的畫面。
這個世界也開始塌陷、收縮,在畫面還未穩定之前,他終于回憶起了那個答案。
“我是誰?”
「我是庫洛洛·魯西魯,幻影旅團的團長。」
“那他又是誰?”
在世界最終坍縮成一個點之前,青年最後看了一眼小巷裡的黑發男人。
「他是我。」
「我的過去、我的未來。」
他終于想起來了,預計的最壞的情況發生了——他迷失了,迷失在時間的縫隙裡,迷失在世界和世界之間。
他記得自己想要進一步試驗“同生的眼睛”,他在思考一個理論:既然這個能力能夠讓他看到别人看到的東西,那麼隻要再加上一個重現記憶的能力,或許他就能夠瞥見小塔在災厄之洞裡所看到的東西——
可他走得太遠了。
清醒過來的庫洛洛·魯西魯控制着自己後退來抗拒那股拉扯的力量——毫無疑問的失敗,他現在完全沒有形體,無法發力也無法掙紮,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下一個世界覆蓋過來。
他的意識再次沉入了一片平靜而溫柔的海浪裡。
明亮而混亂的天空競技場裡,無數人湧向中間穿着小醜裝的紅發男人,解說員的尖叫聲響徹平台。紅發男人剛剛從人群中躍起,就被戴着帽子的黑發男人狠狠地踩回了地闆上。
“我可是牢牢盯着你呢。”黑發男人說。
人群再次淹沒了他們。
庫洛洛·魯西魯沒有再看下去,他走向圍欄的邊緣,無數人偶從他的身體裡穿過。他嘗試着跳上第一層看台,但是卻沒能踩到白色的台階,反而開始墜落。
墜落到下一層世界裡。
冷白色的細月光穿過教堂的拱形窗落到地面上,被分割成不同的形狀。
黑發男人踩着陰影跟随在後面,紅發的女孩走在前面。沒有人說話,他們投下的人影和月光下的窗影糾纏不清。
女孩一直在向前走,不曾回頭。
萬籁俱寂中,庫洛洛·魯西魯注視着這一幕。他想起了之前的黃昏下的窗戶,他也在注視着誰的離開,但是他已經記不太清了,隻能記起一點紅色的卷發在陽光下閃爍。
「這是獨屬于我的啟示錄嗎?」
庫洛洛·魯西魯這樣想着,他的過去和未來從他的眼前快速地掠過,就像使徒約翰在拔摩海島上所看到的異象——又或許上帝并不存在,人的手中什麼都沒有。
他想要深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似乎能嘗到教堂裡冰冷的空氣——什麼都沒有,他什麼都聞不到,圍繞着他的隻有虛無。庫洛洛·魯西魯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向前一步,和未來的他一樣,他穿過那些穿過黑暗的宇宙才來到這裡的月光去追逐紅發女孩的身影——但他的速度更快,他毫不猶豫地越過旁邊的黑發男人,無形的指尖穿過女孩的發絲,深入她所構成的光帶,試圖觸摸她的眼睛。
如果有什麼能夠證明此刻的他的确“存在”……
那就是她。
離得越近,他看得更加清晰——他看到了從女孩的肩頭和臉部升起一道道向上的光線,又在内部簇成另外一團形體,它們比普通人的更加明亮,像是火焰最中間的核心。
「她的靈魂。」
就像此刻的他,他們都是靈魂。
或許隻有她能看到他。
庫洛洛·魯西魯凝視着那一團明亮的靈魂,在這一刻,他意識到她是他這場夢境般的啟示錄的開始,也是終結。
“伊塔。”他輕聲說。
女孩的動作猛地停了一下,朝着他的方向轉過頭來——
但在他看清她那雙黑色的眼睛之前,細微的冰冷感覺從背後爬上來,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扯着他後退。紅發女孩和那個夜晚的世界開始坍縮,變成了遙遠的點。
——庫洛洛·魯西魯在滿身冷汗之中醒來,全身的神經都在抽搐。
他擡起濕漉漉的黑眸,眨了眨,讓生理性的淚水浸潤眼球,然後看向眼前的人:一個年輕的男孩,大概16、17歲。
他的臉色蒼白,右手攥着一柄匕首,正要刺向他的脖頸。
……當然沒有成功,他的右手手腕已經被他攥住了。
啊,庫洛洛·魯西魯在恍惚中記起來了,這是他留下的最後的一道保險,以防他真的迷失在裡面。原理也很簡單:隻要一點殺氣就能讓他迅速清醒過來。
男孩的嘴唇因為疼痛而泛白顫抖,他低聲慘叫起來:“不要——魯西魯先生——”
庫洛洛·魯西魯松開施力的手:“……我在。”
脫力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後倚倒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那些層疊的世界仿佛還在眼前,宛如一個不會結束的噩夢。
他的回憶最後停在了那個夜晚的女孩的回頭上。
他幾乎要看到她靈魂的模樣了。
黑色的頭發和黑色的眼睛……
“對不起!我,我不是——”男孩帶着恐懼的辯解聲在他耳邊響起。
庫洛洛·魯西魯睜開眼,打斷他:“沒關系,”他略微有點疲倦地說着,“……你做的很好,你把我喚醒了。”
“這正是我選了你的原因。”
他朝着男孩露出了一點微笑,對他而言男孩隻是一道保險,一個履行了職責的工具——他的職責就是嘗試殺他。這是計劃中的一部分,所以他剛才的行為并不重要。
但是男孩似乎沒能理解這一點,他匆匆地瞥了他一眼,就捂住手腕顫抖着跪坐在了地毯上。
庫洛洛·魯西魯本來已經不再關注他。
但在他翻開書試圖記錄剛才看到的東西時,他察覺到了男孩的注視。畏懼,渴望,還有一點癡迷的膠着,膠着在他的臉上、唇上、還有鎖骨上。
這很正常。他們或多或少都會患上人質綜合征,畢竟是在密閉空間裡,而他又是這群人的生死的掌控者。這個男孩——裡克,已經是其中狀态比較好的了,他還能對他揮出刀。
恐懼和愛。一向都是最強大的統治武器。
庫洛洛·魯西魯的拇指摩挲着書頁,他陷入了更加深入的思考。
他記得這個男孩,因為在他割下最後一個保安的頭顱時,男孩從座位下面探出頭來,眼睛裡滿是怒火——但在他看過去時,他又回避性地低下了頭。
多麼相似。
同樣的——出于善良的怒火,出于聰明的回避。
但是在殘酷的馴化裡,男孩顯然學會了其他的東西,他會跪倒在他面前,用恐懼遮掩恨意,用癡迷的眼神去浪漫化自己不幸的境遇。
如果……
庫洛洛·魯西魯無法抑制自己去探索某種可能性的沖動。
他慢慢地翻過了一頁書,這是杜拉斯的《情人》,他從桌上随手拿起的一本書。他對于這種破碎的叙事并沒有偏好,他本來隻是想在邊角記錄一下自己看到的東西。
或許也可以記一些其他的東西。
庫洛洛·魯西魯想着,慢慢地垂下了黑色的眼睛。
……
靠在辦公樓冰冷的白牆上,裡克攥着手裡的懷表,一面神經質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一面盯着頭頂的白熾燈。
現在是深夜8點59分。窗外的天黑得像是罩了一層悶不透風的大油布。
還有一分鐘,他就該推開門去“喚醒”裡面的那個男人了。但裡克一點都不想動,他有種窒息般的預感:他會死在今晚,哪怕他遵守了男人給的所有命令,他仍然會死。
這不是什麼毫無道理的推測,畢竟他已經殺光了組織裡的高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