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懶洋洋地笑着,很幹脆地跟着她一起躺倒。
以撒也躺下後,他們兩個的腦袋就挨在了一起,往上看是一半深藍一半鍍金的天幕,下方則是層層堆積的雲海。
“我最喜歡待在天上了,”伊塔說,“感覺連睡覺都格外安心——雖然地上有許許多多的糟心事,但是天上沒有。”
男孩轉過臉來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幾縷卷發。他把它們纏繞在手指間,又松開,仿佛這是什麼非常好玩的玩具。
他一邊玩着一邊理所當然地說:“那我們就多待一會兒好了,反正沒人來打擾。有的話就讓影把他扯下去。”
伊塔吐槽:“……感覺影的用法越來越像觸手了。”
以撒:?
伊塔:“咳,沒事。”
瘦弱的利亞·阿萊西博士獨自一人蜷縮在巨龍的另一側,睜着兩隻呆滞的大眼睛,仿佛已經失去了靈魂。雖然情商約等于零,但他也隐約察覺出了什麼。
他大概,或許,可能……不應該在這裡。
嚴謹了一輩子的博士陷入了對自我存在的深刻懷疑中。
“我還是喜歡紅色。”
玩了一會兒她的小卷毛,以撒說。
“這層金色很快就會掉沒了,”伊塔也看了看自己的頭發,“隻是暫時染一下,為了方便僞裝。畢竟這裡的熟人太多了。”
以撒悶悶不樂地撚了撚手裡的頭發:“他們好煩呀。”
伊塔十分認同:“他們好煩。”
她本來想用更可惡的形容詞來形容那群人,到了嘴邊卻發現一句“好煩”就夠了。
呼吸了一口冷冰冰的空氣,伊塔決定繼續躺平。
許久,她忽然開口說:“其實我本來的頭發既不是紅色也不是金色,而是黑色的,”她指了指男孩鴉羽一樣的黑發:“和你一樣的顔色。”
以撒似乎怔了怔。
咳嗽一聲,伊塔主動坐直了身子,朝着男孩伸出手:“你好,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季節。”
以撒也坐了起來,他先是望着她的眼睛,又垂下視線望着她的手。他的臉稍微傾斜了一點,碎發被風吹下來,遮擋住了他深藍色的眼睛——他也伸出了手,蒼白而冰冷的手。
兩隻手握在了一起。
“你好,我叫約書亞·莫羅。”他說。
“很高興認識你,約書亞。”
伊塔晃了晃他的手,笑了起來。
男孩躲避開了她的注視。他的耳垂和脖頸泛上了一層淡淡的玫瑰色,連手指都無意識地縮緊了——發現這一點後他很快松開了手,垂眼看着伊塔手背上被他捏得發白的皮膚。
抿了抿唇,以撒輕聲說:“……我好像用力了。”
“沒事,不疼的。”
說實話那一下還是很疼的,但是伊塔知道這群變态的力氣就是這麼大,上百噸的黃泉之門說推開就推開,作為普通人還能怎麼辦?當然是原諒他——
忽然間,她察覺到什麼。
因為男孩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被捏白後又漸漸泛紅的手背上。
長長的睫毛幾乎是失神地顫動了幾下,以撒又擡起了漂亮的眼睛注視着她。伊塔的第一反應是:他要開始發瘋了,他要吞掉她。可是她并沒有感覺到那種充滿血腥氣的惡意,順着她的脊背向上爬的戰栗感是沙沙的,像是含了一口冰涼的氣泡水。
伊塔倒吸一口氣,甚至敢用被捏紅的手掌心去遮擋他的視線:“……你,你……”
她卡殼了。
男孩表現得很溫順的樣子,任由她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蒼白的嘴唇彎起了一個很乖的弧度,小聲問:“可以咬一口嗎?”
當然、當然不行了!别看他現在一副無辜的樣子,真的咬下去能把她指骨都咬斷。伊塔想象了一下自己五根手指頭斷了四根之後狂飙血的場景,整個人都幻痛了起來。
——可是當他把她的手拉到嘴邊的時候,她半句拒絕的話都吐不出來。
那一點淺淺的紅暈從耳垂一路蔓延到了男孩的眼角下,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出種病态的美,如同一瓣幹枯的玫瑰。
以撒張開嘴,慢慢地咬住了她的虎口。
伊塔:……
她不舒服地抽動了一下手上的肌肉,牙齒壓在上面的感覺很怪。
伊塔:“……好吃嗎?”
以撒:“唔唔。”
他咬着她的手不肯松口,說不出話,隻是發出含混又柔軟的喉音。就在伊塔以為他最多也就這樣含一含的時候,以撒忽地咬下來了——猝不及防的疼痛伴随着皮肉破開的感覺從她的手上傳來,很快,一點點紅色從他的唇間溢開。
“——喂!”伊塔疼得龇牙咧嘴,“你屬狗的嗎?快松開——”
他就不,他還舔了兩口她的血。
“……是草莓冰淇淋的味道。”以撒說。
什麼鬼,你的味蕾絕對壞掉了吧!
趁着他說話的間隙,伊塔連忙把手給抽了回來。她的虎口上被咬開了很大一個口子,血珠呲呲地往外冒,她想從兜裡找個紙巾什麼的把血給擦掉,卻沒摸到合适的東西。
以撒舔着嘴唇上的血漬,就像在舔漏出來的果汁,說話間有一股甜膩膩的血腥味。他一臉認真地提議:“我給伊塔舔掉吧,好不好?”
這讓伊塔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塊小蛋糕。
你說的這個“舔掉”,它是不是寫作“吃掉”?——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伊塔果斷拒絕:
“不不不,謝謝,不用了。”
男孩拖長聲音 “诶”了一聲,憂郁地垂下眼睛。
“……哪怕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也不行嗎?”
伊塔心裡猛地一跳。
她再次意識到以撒有多麼敏銳,明明她還什麼都沒說——從來都不需要她開口,男孩深藍色的眼睛輕易地看透了她一團亂麻似的心:“如果命運隻在這個世界才有效的話,伊塔一直說的‘離開’,是指的離開這個世界吧?”
“但是,”他又說,“離開的隻有我,你不會跟我一起的,對嗎?”
對。太對了。
以撒的人生會在另一個世界重新開始,但她不行,她隻能留在這裡,繼續完成這場無人知曉何時才會結束的“旅程”。
男孩笑了笑。伊塔覺得他這個笑裡帶着某種黑暗的東西,還好很快就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沒關系,我會活下來的。”他這樣說着。
然後他試探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伊塔當然沒有抗拒,于是以撒再一次用柔軟的嘴唇和舌頭含住了她的傷口,那些滲出來的血珠都被他吮吸掉——吮吸會帶來壓力,向上拉扯着她的皮膚,拉扯着傷口,溫溫熱熱的刺痛。
克制住身體不自覺的顫栗,伊塔想:以撒是真的想要吃掉她吧。
哪怕是現在,她都能聽到巨龍翅膀根部的鱗片下的陰影裡有東西在細微地湧動,這讓帕爾陷入了警覺狀态,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她也能察覺出來。
真是奇怪,巨龍先生似乎把她看成了自己肩上壓着的責任。
……這種對待孩子一樣的感情究竟是為什麼呢?
被龍媽媽感動了好一會兒,伊塔終于忍不住伸出手,揪了揪以撒毛絨絨的腦袋——男孩的動作一頓,不情不願地松開嘴:“怎麼啦?”
伊塔:“該舔夠了吧?你是吸血鬼嗎?”
以撒一臉嚴肅:“草莓冰淇淋的話,吃多少都不夠。”
伊塔:“……所以說你的味蕾絕對出問題了啊!”
不顧他的撒嬌,伊塔殘忍地收回了手。
清晨已經徹底到來,再無一絲夜晚的黑暗。帕爾也載着他們來到了帕帕羅斯平原,往下看是連綿起伏的紅色砂礫岩層。
“大概還有十幾分鐘,下一次的災厄之洞就要出現了。”
伊塔探出腦袋往下看,問以撒:“害怕嗎?”
不是指的恐懼死亡,是恐懼未知的未來——她沒有解釋,她知道以撒明白她的意思。
男孩想了想,說:“我沒什麼可以害怕的了。”
這句話讓伊塔愣了一會兒,趁着她愣神的時候,以撒把臉湊到了她的面前,仔細觀察她的表情:“伊塔在為我難過,是不是?”他笑了起來,“真好呐。”
……她發現以撒的不安全感又增加了。
大概是瀕臨分離,男孩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偏執狀态。就像在高速路上他讓她離開的時候,雖然嘴上說着要她走,卻又一直各種試探她的心思,想在她身上找出能讓他安心的東西。
伊塔盡量不去細想他這種潛意識裡的不安全感的來源是什麼。
所以她點了點頭:“是的,我一直在為你擔心。”
以撒的笑容頓了頓。
好久,他才小聲抱怨:“怎麼能這麼說……太過分了,伊塔。”
宛如一隻得寸進尺的貓貓,以撒指了指縮在旁邊的博士,表情十分理所當然:“那我可不可以把他扔下去?他在這裡太煩了。”
……你才更過分吧!不要和博士争寵啊!
阿萊西博士聽見了,睜着驚恐的大眼睛望向他們兩個,看起來弱小可憐又無助。
伊塔,捂住臉:“不可以。”
不過也确實應該把博士放下去了,畢竟之後她面臨的事情會更加危險,也和他沒什麼關系。于是伊塔看向了利亞·阿萊西,詢問他的意見:“博士,你想不想在這裡下去?揍敵客會很快找到你的,你告訴他們我把你強行綁到這裡就行了。”
“……我,我想……”我想跟着你。
最後三個字利亞·阿萊西怎麼也沒說出來。
不單單是因為那個男孩正在用一種看屍體的眼神看他,也是因為他自己清楚這是不理性的,他會成為一個負擔,而且他總要回到巴托奇亞共和國科學院,科研才是他的人生意義。
無論有多麼讨厭那兩個一胖一瘦的揍敵客家的瘋子,他必須回去。
……必須要離開伊塔小姐。
想到這裡,他的眼眶裡含滿了淚水。
于是伊塔就看到情商為零的博士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我想看看災厄之洞……雖然沒有儀器,但我好想看看它,能不能讓我看一眼……”
吓了伊塔一大跳:“啊?沒問題,你在這裡就能看到。”
不知道為什麼,博士哭得更兇了。
帕爾停在了一塊比較高的岩坡上,然後很有耐心地把翅膀垂下來,方便博士攀爬。
看着小卷毛博士無力的四肢和顫巍巍的動作,伊塔又順手拉了他一把——利亞·阿萊西緊緊握着她的手,猛地擡起頭,眼睛泛着一圈哭後的紅色,卻難得的很堅定:“……我,我以前就知道他們的做法很不人道,但我想着,為了災厄之洞,或許就這樣順水推舟一次也沒關系……很抱歉,伊塔小姐,”他承諾似的說,“我會把揍敵客家的研究帶去另一個方向的,他們再也無法改進那個機器了。”
伊塔吸了口氣,有點感動。
但她還是很誠實地說:“根據我對伊爾迷·揍敵客的了解,一旦我們接觸過,他就不會再信任你了,你也沒法再碰到那台機器了。”
博士的表情一下子呆滞了:“……啊?”
“沒事,”伊塔補充,“最起碼你不用再看他那張面癱臉了——這是個好事啊。”
直到帕爾再次升空,阿萊西博士的表情都是呆滞的。
伊塔姑且認為他是太高興了。
聽着升空的加速度變成狂風在耳邊呼嘯,她有點憂郁地想,自己什麼時候也能不用再看那張面癱臉了呢?
以撒慢慢地挨到了她的身邊,下巴壓在了她在肩膀上。
“還有多久?”他問。
伊塔看了看手機:“五分鐘左右。”
男孩輕輕地唔了一聲,把自己的臉埋進她的頸窩裡。沉默了許久,他忽然開口:“那些承諾,伊塔為我而做的那些——不要遵守了。”
“……诶?”
“替我殺掉剩餘的長老團組織,替我和西索戰鬥,都不需要,伊塔忘了它們就是。長老團的話有西索在——他活着總得有點用吧?至于和西索的決鬥……哈,他就是想找點樂子罷了,他才無所謂。”
“不需要為了我而做什麼,”以撒重複着,意外的執着,“做伊塔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他擡起臉看着她,似乎要她再一次向他立下承諾。但是伊塔沒有答應,她隻是搖了搖頭:“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我會完成的。”
“……完成代表要殺人。”
男孩歪了歪頭,說着,深藍色的眼睛像大海一般晦暗不清,“……殺人對于伊塔而言,是很恐怖的事情吧?那就不要了。雖然殺人在流星街裡和呼吸一樣普通,但是我知道外面的人很難接受——”
“——正是因為如此普遍,對你們來說,殺人與被殺隻是一種等價交換,不是嗎?”
伊塔平靜地說:“在殺人的時候,就做好了被殺的準備。這樣的話,對于已經有覺悟的殺人者而言,死亡隻是一場失敗了的交易。”
“但是普通人不一樣,對于他們,死亡是和親人朋友、和生命本身的沉離别。”
“如果是第一種形式,我可以接受。”
“長老團的人都是流星街人,他們早已做出了交換,他們再清楚不過了——在他們折磨你,殺掉那些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做好了被複仇的準備,這是這場等價交換裡隐藏的代價。”
“那樣的話,我願意成為他們的代價。”
伊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淨淨的手指:“……何況我早就殺過人了,我也是這場交易中的一員。”
“這大概也是成長的一部分吧,”她拍了拍以撒毛絨絨的頭頂,“雖然我從來不願意當西索的那勞什子雅典娜女神,但是,如果是以撒你,我可以成為你的正義使者。”
以撒沉默了。
許久,男孩伸手環住了她的脖子,冰冷的側臉緊緊地貼在她的鎖骨上。
“好啊……”
他輕聲說。
“那麼,這場交易的代價,我們一起承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