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我的莊園

托尼在夏日的傍晚回到莊園。我看着載他的車子繞過噴泉。小時候我常圍着噴泉練習自行車，鋪就路面的鵝卵石在我騎行的過程中爬到坐墊上，我每蹬一下就獲得一種異樣的快樂。噴泉西面是人造草坪的網球場，托尼和蘭登最愛打網球。他們會放下球拍對我吹口哨，最開始隻有托尼吹，久而久之蘭登也學會了。他們兩個因這件事受過不少體罰。

妮娜。托尼呲牙咧嘴地沖我笑。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舌頭舔過小腿肚上的紅楞。責打的高溫，汗漬的鹹濕，藥水的苦澀。愛情的暴烈。

愛情，稿紙上的一個單詞，無論多麼沉重，也隻是一個單詞了。曾經我給托尼看我寫的那些小說。他很認真地讀了，然後問我，新奧爾良，你什麼時候去過新奧爾良？我說，我從沒去過新奧爾良。他說，那你就不該寫，我又回到新奧爾良。我因他的話停筆了好長一段時間，再寫時我也不給他看了。我哪裡都不曾去過。我必須寫點屬于我的故事嗎？倘若我寫了，我的故事還屬于我嗎？我讀給傑米聽。傑米還聽不太懂，在他那裡我與福克納、馬爾克斯、普魯斯特齊名。

托尼。我聽見樓下的叫喊聲。托尼。他們喊他的名字，他們當中沒有我。

我磨磨蹭蹭地不肯下樓，忽而覺得頭發亂了，忽而覺得裙子有點單薄。我終于知道是為什麼了，又到了晚餐時間。我的家人對我的飲食習慣頗有微詞，盡管已有部分科學證實間接性斷食對身體有好處，但我想是我大量食用的奶油蛋糕、巧克力派、香草冰淇淋和果汁軟糖讓他們對這點存有疑慮。我熱愛水果和蔬菜，但鑒于我每天的進食時間隻有兩小時，我不得不将它們視作一種浪費——空間與時間。

一天中剩下的二十二個小時我會做什麼？說實話我也不清楚。雖然明天是對昨天的重複，我經常失憶。但我格外關注每個小時中特定的數字，我不想把它說出來，因為很不吉利。我總能記得那一分鐘裡我在做什麼：我停下筆，放空精神，出離靈魂……讓我的存在完全喪失于那段時間。

感謝你為我等待一分鐘。無論時間的針腳停在哪裡，這是你的厄運數字了。

進食的時候我也做其他的事，就像不進食的時候我也思考吃什麼食物。通常我看電影，那些我饑餓狀态下絕對看不進去的電影。如果電影長達四個小時，我就分兩天看。埃及豔後、美國往事、阿拉伯的勞倫斯……四個小時的電影畢竟還是少數，我也愛看八惡人、V字仇殺隊、奪魂索……但我絕對忍受不了日本電影，以及文學，我做過努力的嘗試，前所未有的努力的嘗試，遠超我在專業課和綜合考試中的投入。我感到惡心，近年來不少歐美導演的作品也讓我惡心，但相信我惡心分很多種，有些是生理性的，有些是後天習得的。

這是普通的情緒；有時我會手抖，這也是普通的疾病。所有能用語言和文字描述的東西都是普通的東西，如果能被分析，則是更過分的普通。

我的情感生活普通到過分。

托尼說我一見漂亮男人就犯傻。當時我反駁他，誰能漂亮過阿蘭·德龍、裘·德洛或詹姆斯·迪恩？我如此肯定，以至于後來和威爾交往時托尼常戲稱他為電影工業的漏網之魚。為了使托尼閉嘴，我勸父親給威爾投拍電影。

三個月前我們分手。

妮娜。他們開始喊我的名字了。是蘭登。

妮娜。蘭登說。來給我們做裁判。

不要。我對蘭登說。你們自己玩。我不看托尼。我不和托尼說話了。

幹嘛因為一個外人跟我們鬧脾氣？蘭登說。你喜歡吉姆·羅斯·斯圖爾特，我給你另找一個吉姆·羅斯·斯圖爾特。

我氣得一并不理他了。

托尼走進我的房間。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托尼問。在我生日的前一天？

你天天都像在過生日。我說。

但我隻能将二十四歲過一年呀。托尼說。

他笑了，我也笑了，這預示着我們和好。突然我想起他還沒拿出表達歉意的珠寶，我又把臉闆起來。

你這輩子一定要上許多男人的當。托尼歎了口氣。而我一定要替他們贖罪。

托尼的話像新項鍊的搭扣一樣，有種阻塞感。曾經我玩書房裡的打字機，我一個鈕一個鈕地按，也有如此感覺。我的心又酸又漲，仿佛發育痛，為我，為托尼，為瑞凡·菲尼克斯。我離英年早逝還差六年和幾部代表作。望着身上撲簌簌掉落的血痂，我想現在死去也不錯，反正我們有室内遊泳池，反正我的浴缸足夠大。

或許我不是想死，我是想離開莊園。在傑米四歲那年母親離開了我們，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至少我和傑米不知道。她不寫信，也不寄明信片。我成了傑米的小媽媽。傑米記不住廚娘和女傭們的名字和長相，因為她們總是來了又走。我好羨慕她們。傑米記不住除我和母親以外所有的女人，我隻好愛他。雖然我沒生過小孩，我知道他從哪裡來。他想坐在我的大腿上，我就讓他坐；他想讓我摟他睡覺，我就躺在他身邊。他是個小孩子，如今十四歲的小孩子。

妮娜。你該親親我了。托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