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踏入紫宸殿時,殿内龍涎香濃得嗆人。
皇帝倚在龍椅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指尖在扶手上輕叩的聲響,透露出幾分不尋常的焦躁。
“兒臣參見父皇。”
太子行禮的姿态完美無缺,雪青蟒袍紋絲不亂。
“起來吧。”皇帝的聲音像浸了冰,“北境的戰報,看了?”
“看了。”太子擡眸,眼底映着殿内燭火,“江少麟不負聖恩。”
“不負聖恩?”皇帝突然冷笑,“朕看他是太能幹了!”
鎮紙砸在案幾上,驚得侍立的太監們齊齊一顫。
太子卻連睫毛都沒動一下:“父皇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皇帝猛地起身,冕旒珠玉相擊,“他一個監軍,誰準他打到北狄王庭的?!”
“軍情瞬息萬變。”太子語氣平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一個君命有所不受!”
皇帝盯着太子,忽然話鋒一轉,“朕欲召江少麟回京受賞,你以為如何?”
太子眸光微閃:“北狄新附,非江少麟不能鎮撫。”
“朕看未必。”皇帝走下禦階,"徐晏秋如何?"
“徐将軍,确有将才。”太子聲音漸低,似在權衡。
皇帝突然俯身,冕旒珠玉掃過太子臉頰:“謝雲卿的命,換江少麟回京,這買賣不虧吧?”
太子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皇帝滿意地直起身:“朕知道你們那些龌龊事。謝家小子夜入東宮,次日脖頸帶痕……”
“父皇!”太子突然擡眸,眼底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慌亂,“謝家世代忠良……”
“忠良?”皇帝冷笑着打斷他的話,“沉沒四十萬石軍糧的忠良?”
殿内死寂。
太子指節攥得發白,良久,終于低聲道:“兒臣,遵旨。”
出宮路上,太子轎辇經過教坊司。
夜風掀起轎簾一角,他瞥見幾個小太監擡着草席匆匆而過,席角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
“鄭保和。”太子忽然開口。
轎旁的司禮監随堂太監連忙湊近:“殿下?”
“宮裡死了人?”
鄭保和額頭滲出冷汗:“回殿下,是個樂師,突發急症。”
太子垂了眼睫不再看,手指掠過轎簾上繡的金蟒:“是嗎?走吧。”
……
徐晏秋跪在丹墀下,玄色朝服襯得他身形愈發單薄,仿佛随時會被殿内肅殺的氣氛壓垮。
他低垂着頭,露出後頸一節嶙峋的骨頭。
“徐愛卿。”皇帝的聲音自九階之上傳來,驚得徐晏秋肩頭一顫。
他慌忙以額觸地,金磚的寒意順着眉心直刺進天靈蓋。
香爐騰起的青煙忽然被攪亂,皇帝竟親自步下禦階。
十二旒玉冕垂落的珠串輕晃,在徐晏秋視線裡投下搖曳的光斑。
繡着金線團龍的靴尖停在他眼前一寸處,他聞到了龍涎香混着冰片的冷冽氣息。
“擡頭。”
徐晏秋戰戰兢兢直起腰,正對上皇帝含笑的眼。
那雙眼睛渾濁如潭,此刻卻泛着罕見的溫和。
“知道朕為何選你麼?”皇帝指尖掠過他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這個親昵的動作讓滿朝文武呼吸為之一窒。
徐晏秋喉結滾動,咽下一口唾沫:“臣……臣愚鈍……”
“永徽七年冬狩。”皇帝突然轉身,玄色龍袍施施然在徐晏秋眼前掃過,“有刺客潛伏樹叢,是你用身子擋了那支毒箭。”
殿角銅漏滴答聲裡,徐晏秋恍惚看見當年的血濺在雪地上。
那時他剛因直言進谏被貶去守皇陵,救駕後也不過得了個閑職。
“還有前歲江南水患。”皇帝撫過禦案上的帥印,“你變賣家産購糧赈災,卻因‘擅離職守’挨了二十廷杖。”
徐晏秋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緊。
那頓杖刑讓他高燒半月,是東宮暗衛送來的藥。
此刻後腰舊傷突然刺痛起來,像有火炭在烙。
“臣的本分。”他聲音啞得厲害。
皇帝突然大笑,親手将沉甸甸的帥印放入他掌心。
金屬冰涼的觸感讓徐晏秋渾身一抖,險些脫手——
北境大軍的命脈,就這麼輕飄飄落在他手裡?
“滿朝文武,就數你最守本分。”皇帝意有所指地瞥向太子,“不像有些人,手伸得太長。”
太子唇畔挂着的笑意微變。
晨光穿過殿門,在二人之間劃出一道透明的鴻溝。
徐晏秋突然重重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撞擊出悶響,“臣……臣惶恐!臣才疏學淺,恐負聖恩!”
他抖得厲害,捧帥印的雙手青筋暴起。
“徐将軍過謙了。”兵部尚書突然出列,“當年淮南平叛,将軍率五十輕騎破千人敵陣,先帝曾贊‘虎将也’。”
徐晏秋瞳孔驟縮。那場戰役他斷了根肋骨,換來的卻是“恃功驕縱”的彈劾。
皇帝親自攙他起身,掌心溫度透過朝服傳來:“愛卿可知,這些年朕為何将你閑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