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舒摳着自己的手指,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他的步子很大,她有些跟不上,鞋一步一步地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着急,她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她看他要進飯館,想叫住他,真不用吃飯,但唇張了張,最後又給閉上了,她不知道要怎麼叫他,直接叫馮遠山嗎,可他比她大五歲,比她哥還大一歲,要不還是喊他馮同志,青螢姐說他當過幾年兵。
沈雲舒剛開口說了個“馮”字,馮遠山打開飯館的門,側身回看她,沈雲舒一對上他那雙沉沉的黑眸,到嘴邊的話又給咽了回去。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她有些說不上來的怕他。
馮遠山用眼神示意她進,沈雲舒的腳不聽使喚地邁進了飯館。
飯館的小夥計春水看到馮遠山,眼睛一亮,小跑着迎上前來,“馮大哥,您可有段時間沒來了。”
半大的小子,個子也不高,瘦得像猴兒,湊到馮遠山跟前,就跟個小孩兒一樣,馮遠山撲棱了兩下他那一頭炸毛,簡單道一個字,“忙。”
春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今兒還是老幾樣?”
馮遠山回,“去拿菜單。”
春水一個勁兒地往沈雲舒那邊瞅,他沖馮遠山擠擠眼,大聲道,“好嘞!馮大哥您等着,我這就去給您拿。”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蹿出了幾步遠,他得趕緊去跟師父說,馮大哥領着個頂頂漂亮的姐姐過來吃飯了,這可是天上下紅雨,從來沒見過的奇事兒。
馮遠山将沈雲舒帶到一個角落的位置,左邊靠窗,右邊挨着爐子,沈雲舒等他先坐下,才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
有小夥計麻利地端上一壺茶水來,先嘻嘻笑着叫一句“馮大哥”,又偷偷瞄一眼沈雲舒,然後一溜煙地跑去了裡屋。
馮遠山拿過一個水杯,用熱水将水杯涮過一遭,把水倒掉,又重新将水杯添滿,放到她手邊。
沈雲舒冰涼的指尖碰上水杯,僵硬的身體回緩了些,她拿掌心慢慢包裹住水杯,看他,開口道,“謝謝。”
馮遠山回了聲“客氣”,便再無他話。
飯館面積不大,現在隻有他們這一桌,剛說去拿菜單的小夥計沒了影兒,端茶的那小夥計也不知道去了哪兒,空氣有些過于安靜,隻有火爐裡的火星子噼啪作響。
這是她頭一次相親,他不說話,沈雲舒一時也想不出要說什麼,隻能裝作打量飯館,把眼睛偏向了别處。
她下館子的次數,用不着一隻手就能數完,都是她哥還在的時候帶她去的,小知言一次都沒來過飯館。
鎮上的飯館不多,也就那麼幾家,不知道這家的味道怎麼樣,要是還可以,等小知言過生日,可以帶他來一次,這邊離小知言的學校不算遠,就算有些貴也沒關系,一年也就這麼一回,不行,她可以在秋明哥那邊再多接些活兒。
沒多一會兒,春水捧着菜單喪眉搭眼地從裡屋出來,他這次眼睛老實了許多,沒敢再偷觑沈雲舒。
師父剛踹了他一腳,讓他們沒事兒别湊在馮大哥身邊多話,馮大哥好不容易帶一姑娘過來,要是讓他們給吓到了,師父就直接扒了他們的皮,師父他老人家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馮遠山把菜單遞給沈雲舒,讓她來點,沈雲舒也沒推脫,她打定主意要掏這頓飯的錢,她點能控制好金額。
沈雲舒先點了一個素小炒,咬了咬牙,又添了個素涼菜,然後點了一小碗素面,在大碗素面和大碗肉絲面之間,她遲疑半秒,最後給他點了大碗素面,肉絲面比素面貴出不少,他就算了,下次可以帶小知言來吃。
沈雲舒點完把菜單給他,客套地問一句,看他還有沒有什麼要加的。
馮遠山接過菜單,也不看,遞回春水,“大碗素面不要,再添一個紅燒肉。”
沈雲舒一聽頓時後悔得不行,她就不該多客套那一句,一盤紅燒肉得頂好幾碗素面,早知道就給他點那碗肉絲面了。
她摸了摸自己口袋,也不知道她帶的錢夠不夠付這頓飯,實在不行,就讓他單獨付紅燒肉的錢,反正她是一口都不會吃的,他覺得她小家子氣就小家子氣吧。
春水探到沈雲舒的神情,還以為是她對這個菜不滿意,他嘴一快,早把師父的訓斥忘在了腦後,“紅燒肉是我師父的拿手好菜,别家都做不出我師父的味道,您可以先嘗嘗,保管您吃過之後還想再吃。”
沈雲舒看他不過十來歲,挺着小胸脯說話的樣子,和小知言在外人面前回護她時如出一撤,她莞爾一笑,順着他的話回道,“好,那我待會兒嘗嘗。”
春水看着她眼裡淌出的笑,有些愣住,一張小臉登時紅了個徹底,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快要燒着的耳朵,轉身想要跑。
沈雲舒叫住他,“小哥,你們這兒有洗手的地方嗎?”
她哭完又吹了冷風,現在臉有些幹疼,她想洗把臉。
春水被她這句“小哥”一叫,臉上還沒退下去的熱度又壓下來,說話都有些磕絆了,“有,有的,我帶您去。”
沈雲舒将脖子上的圍巾拿下來,搭到椅背上,也沒看對面的人,跟着春水走遠。
馮遠山看着走路都快要同手同腳的春水,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淡漠的黑眸裡看不出什麼情緒。
不過是洗個臉的功夫,再出來,幾張桌子上坐滿了人,聽他們高聲談話的内容,應該是拉貨的貨車司機,被大雪困在了路上,随便找了個飯館,進來吃點兒東西。
沈雲舒徑直走回座位,圍攏過來的各種目光追了她一路。
她因為哭過,眼尾和鼻尖的紅一時半會兒散不去,剛又洗過臉,瓷白的臉龐沾着氤氲水汽,耳邊被打濕的一兩縷細細的烏發彎彎地翹着,更添了幾分不自知的柔媚。
馮遠山掀眸淡淡掃過周圍,那些明裡暗裡落在沈雲舒身上的視線頓時收斂起。
剛有些安靜的飯館重新熱鬧起來,隻是還有那麼一兩道不懷好意的目光時不時地看過來,對上馮遠山冷厲的黑眸,才悻悻地移開眼。
馮遠山看了眼時間,歇了要提前走的心思,背懶懶地靠着椅子,轉頭看向窗外的雪,骨節分明的長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起打火機。
沈雲舒從包裡拿出一條手帕,簡單擦了擦手,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對面的人,如果真的是以相親的标準來看的話,肯定是不行的,長得是不錯,又高又壯,但人太悶了,半天也不說一句話,以後兩個人過日子不得悶死。
她将手帕整整齊齊疊好,又有些自嘲,她覺得人家不行,人家肯定是覺得她更不行,所以才一句話都不想聊。
這樣一想,沈雲舒心裡原本的緊張就散了個幹淨,等待會兒出了這個飯館,以後應該都不會再有什麼交集,所以也沒什麼值得她緊張的。
沈雲舒現在的心情是她這些天以來最輕快的時候,該還的東西還了,該拿的東西拿回來了,又痛痛快快哭過一場。
現在她和周時禮之間算是完全翻過篇去了,其實她原本打算至少要甩他一個嘴巴子才算結束,但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突然又覺得一切都沒意思極了,他在她心裡已經死得透透的,打他手疼的也是她,以後他們兩個就是橋歸橋路歸路,再碰到也就是個陌生人。
沈雲舒想事情想得太出神,目光怔怔地落在馮遠山的側臉,半天沒有動,馮遠山從窗外收回視線,對上她的眼睛,沈雲舒被他一看,才反應過來她一直在盯着他,她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轉頭看向窗外,長長的睫毛忽閃着,黑發半掩下的耳垂慢慢浸出紅。
馮遠山把玩着打火機的手停住,他端起水杯,面無表情地喝一口水,又放下水杯。
春水身後帶着一小夥計,兩個人一人端一托盤走過來,小夥計先依次放好素涼菜、素小炒,素面,春水把紅燒肉放到沈雲舒這頭,又鄭重和她強調一遍,“真的很好吃,您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