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纖雲翻過身懶得理他,額頭貼在青磚牆面上汲取涼意。
她發現傅元如今總是能找到上床睡覺的借口,要麼是地硬腰酸,要麼是天冷生寒,花樣百出,偏偏她又總是狠不下心拒絕。
左右這人睡姿極好,身上草木灰香氣也好聞,她窩在他懷裡也不用擔心被破窗而入的賊人刺死……
思緒逐漸發散飄遠,關纖雲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後背繼而陷入一個溫柔懷抱。
累了一整天的身體漸歸放松,她這才安心阖上眼睛睡去。
*
一連将近半月,關纖雲再沒把傅元帶出去擺攤。
豆花嬸子笑她是金屋藏嬌,她心裡叫苦不疊,面上卻隻能點頭應下。
畢竟傅元仇家遍布臨安,若是哪天仇人見了他把他打一頓就罷了,關纖雲隻怕自己的小攤被殃及池魚,這才出此下策,把傅元一個大活人鎖在家裡。
傅元天不亮送她出門,倚在門旁看她身影在巷口消失;待她收攤回家,傅元仍保持早晨的姿勢,倚在門旁朝她招手淺笑。
關纖雲心想,總不能傻到等了整整一日吧。
她的小荷包日漸股囊起來,入賬多的日子買一塊饴糖,入賬少的日子就在路邊随手摘幾株狗尾巴草,編成小兔子送給傅元。
不論是饴糖還是雜草,傅元都笑眼彎彎接過去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什麼稀世珍寶。
“娘子編的小兔子真好看!”
“娘子買的糖特别好吃!”
“我最喜歡娘子了!”
日子如富春江水般緩緩流入七月,空氣越發燥熱。
她的刺繡小羅扇一經上攤便被買空,荷囊裡沉甸甸的銅币被換成一張紙錢,外加三碗冰沙圓子。
她喜滋滋迎着落日朝小巷趕去,剛把驢車還了,卻聽見有嘈雜聲音從巷子裡傳出,擡頭一看,那個曾經欺負過她的潑辣婦人正在巷中掩面流淚,右手還死死拽着一個灰袍男人的衣角,鄰裡站在路兩旁竊竊私語。
這麼蠻不講理的人,居然也會有受欺負的時候?
她不想多管閑事,把裝着冰沙圓子的竹篾緊緊抱在懷中,待欲繞過人群回家,卻無意瞥到那一抹熟悉的高挑身形。
傅元正混在人群裡,把那婦人的小孩護在身後。
她啧了一聲,貓下腰走到傅元身旁,低聲道,“你幹嘛呢,還不回家?”
傅元見她來了,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得那婦人朝灰袍男子聲淚俱下道,“夫子你要信我啊,我好不容易攢了三個多月的大米,怎麼會缺斤少兩呢!”
那夫子光天化日之下被她拽着衣服哭鬧半天,早已羞得面色通紅,“這這這,我也沒辦法嘛!束脩不夠,我就不能讓你家小孩上學堂。”
“可往年不都是隻要十斤米嗎?今年怎麼突然就變成二十斤了?”
“要怪你就怪那傅氏長子打了敗仗。”夫子用力甩開她的手,往後連退四五步道,“皇帝把男丁都抓去軍隊,沒人種糧,那不就得漲束脩!夫子也是要吃飯的。”
關纖雲伸長耳朵聽得真切,頓時隻覺汗流浃背,如鲠在喉。
她心裡清楚,那婦人口中所謂的“缺斤少兩”,正是半月前小孩偷偷給她們送來的米,而私塾先生所說的傅氏長子,此刻就在她身旁瞪大眼睛看熱鬧。
一旁有人牽着自家小孩道,“夫子可否再寬限些時日?我家也還差兩斤米。”
“對啊夫子,我們家小孩也到了上私塾的年紀了。”
“再寬限幾日讓大家夥湊湊糧吧。”
人群中聲音此起彼伏,夫子被吵得頭暈,擡手大喝一聲道,“行了!你們這些住在安定坊裡的人哪個不是睜眼瞎,糊塗日子糊塗過,趁早讓小孩出去賺錢得了!”
說罷,也不顧巷裡人家哀求,長袍一甩,推開人群朝巷口走去。
一片死寂中,傅元身後的小孩最先哭了出來,聲音嗚咽,惹得衆人也眼眶通紅。
婦人忙轉過身把他抱在懷裡,手掌撫上他的頭道,“無妨,伢兒不哭,娘去給你找别的學堂,一定讓你上學識字。”
“娘我不上學了,你别找了……”
婦人聲音哽咽,卻還是皺起眉頭打斷小孩的話,“哪能不上學?你想跟娘一樣到處給人打雜工受欺負嗎!”
關纖雲内心思緒翻湧,手指攥緊那張單薄紙錢,緩緩蹲下身道,“嫂嫂,别難過了,你家還差多少斤大米?”
婦人紅着眼眶看向她,目光一怔,“你,你是那天的小娘子?”她胡亂抹一把淚,顫聲道,“我那日并非存心欺辱你,實在是為了這孩子上學的事走投無路了,不然也不會……”
話還沒說完便雙手捧面,眼淚順指縫流出。
“沒事的嫂嫂,你說你還差多少糧,我幫你墊上!”
關纖雲慌忙擡手搭上她的肩,那婦人卻隻是一個勁兒搖頭,“二十斤啊,二十斤白米!我就算這次交上了,下次又該怎麼辦那……”
巷子裡孩童哭聲細碎,衆人垂頭喪氣。
她轉過頭想安慰那孩子,身側一聲不吭的傅元卻突然半彎下腰,伸手擦幹淨孩子臉旁淚水,目光定定道,“我會作詩寫字,你願意跟我學嗎?”
那孩子聞聲猛地擡頭,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拉住他的衣袖,點頭如搗蒜。
“學,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