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艱難地将攬月鞭挪至自己的膝間,沁出的汗珠順着鬓角落在顫抖的指尖上。旁人疑惑于謝椒的舉動,他幾乎是瞬間就會意了。
于是雲澄提袖将鞭身上原屬于自己的液體一點點擦盡,青白衣衫上沾染上一團團血紅,才再度叩首,恭順地輕聲道:“多謝侯爺寬恕。”
層雲被墨色漸染,四周阒然無聲,昏沉的月光連不遠處的一座四角檐亭都照不亮。
亭上檐角形狀好似裁剪過的飛燕,過了一會兒,檐角邊多了一團陰影,似乎是一隻真正的飛燕與其并駕齊驅。
然而那影子隻閃了一閃,就憑空消失了,随和煦的春風竄進敞開的窗戶裡。
豆大的燭火被搖得花枝亂顫,然後被一雙素手籠住,重新發出煥然的明光,這光照亮了來人的臉。
雲澄并不意外于謝椒的來訪,撐着坐直,對來人輕聲道:“斐然。”
謝椒有些冷漠的聲音響起來:“我現在叫謝椒。”
“謝椒。”雲澄從善如流,想了一下,道:“芸香小喬,很适合你。”
謝椒聞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弋陽待得好好的,來這裡做什麼?”
“崔卓知道我和謝家的舊事,命我來分辨菰城侯是不是真正的謝撫。”雲澄頓了頓,繼續道:“菰城演武之事傳得沸沸揚揚,我也想來看看他招來的女武師,是不是你?”他說這話時目不轉視地望着謝椒,仿佛要将這十年的光景盡收眼底,俄而那凝望的目光露出一道罅隙,“所幸,真的是你。”
謝椒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我,你會指認謝撫嗎?”
雲澄目光黯淡了一下:“不會。這玉佩無論是一塊還是半塊,我都有辦法證明他是真正的謝撫。”
他垂下目光:“你覺得我會害他?”
謝椒看見了他有些受傷的神情,但不為所動:“你不要忘了,當初是你背叛了我們。我和謝撫無論哪一個是赝品,都和雲氏,和你,逃不開關系。”
雲澄臉上浮起愧意:“既如此,為什麼還要對仇人手下留情?”依照謝椒的武功,幾鞭讓他喪命輕而易舉。但鞭刑加身僅是當時看着兇狠,實則連一根骨頭都沒有傷到,休養幾日就能恢複如初。
“殺了你,會給謝撫帶來麻煩。”謝椒道:“不打你一頓,又難消我心頭之恨。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與你叙舊,拿着方佩身契的那位沈姓女子,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雲澄道:“沈姑娘無事。她為人警覺機敏,發現自己被騙了方佩的身契後,馬上設法從客棧脫身了,崔卓派來看守她的人翻了大半個城也沒尋見,應是逃離弋陽了。”
謝椒聽完道:“沒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說罷往窗邊行了幾步,作勢就要離開,雲澄忙道:“等等。”
謝椒又回過頭,點漆般烏黑發亮的眼睛凝視着他。
雲澄沉聲道:“小心李沐,數日前他傳信給崔卓。我不知你們有什麼淵源,但若沒有這封信,今日些許就沒有這一遭了。”
他看見謝椒微微颔首,将臉轉回去,又道:“朝廷遣人傳信來,南廣侯自立為王,聖主下了兩道旨意,一道令崔卓出兵平叛,還有一道隻傳給崔卓一人知曉。不日我們就要啟程前往南廣,此一别,不知何時還會再見,千萬保重!”
話音甫落,一道黑影輕飄飄地閃過眼前,再注目時,窗前多了兩隻圓圓的藥瓶,在微風的吹拂下晃了晃身。
謝椒回府時沒用輕功,一路從街上遊蕩到大門前。
大晉不禁夜市,菰城到了晚上也很熱鬧。
她分别在馄饨鋪、燈籠店和武器閣中駐足了片晌,最終什麼也沒買,空手而歸。耳邊除了叫賣聲、孩童的嬉戲聲,還有女子婉轉纏綿的歌聲“後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雲重。*”
那是從這裡最近的秦樓裡傳出來的。謝椒耳力過人,隔了一條街,依舊聽得分明。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隻專心走眼前的路,越走路就越黑,聲音也越輕。等走到李府大門前,所有的光彩與喧嚣都消弭遠去了,像一幅墨色盡褪的陳年舊畫。
按照梅川的習俗,祭拜先祖的日子不明燈、不宴樂,以示對故人的敬意和哀思。
李府上下漆黑一片,謝椒像一團影子行在其間,孤零零的,很寂寞寥落的樣子,剛剛應該在燈籠店裡買一隻來的。
她徐步走着,又想起謝撫遞給她傷藥時欲言又止的神情。謝椒意外于他會做這樣的事:“你不覺得我這種行徑是心慈手軟?”
雲澄處境之危,甚至不用自己動手,隻需讓他全須全尾地回去,生疑的崔卓都不會輕易放過他。
謝撫卻搖頭道:“能再見到從前的人,小姐心裡其實是高興的吧?我想起我們在梅川的日子,小姐教我習武,雲公子曾教我識文斷字。我颠沛流離被四處發賣時,從不敢奢望能有這樣一段日子。”
謝椒的思緒漸漸遠去了,仿佛風煙般飄散在空氣裡。
遠處,一顆微弱的光點緩緩亮起來,那是謝撫所住院落的方位,因為供奉牌位點了一盞晝夜長明的燈。此時天地俱暗,唯天上一輪明蟾與地上一點燈火交相輝映,仿佛在為人引路。
她隻要向前走,就能見到真正與她走過十三載的故人,從梅川一直走到了菰城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