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沉悶的空氣。
夾雜着一股濃重的、如同一碰即碎的腐朽爛木的味道,在時林月即将清醒的那一刹那,鑽進了她的鼻子裡。
這味道着實難以忍受。她皺了皺眉,緩緩睜開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
難道她一覺醒來,竟然還是夜裡?
便是這時,她的後腦勺傳來一陣疼痛——與其說是疼,不如說是重,像是昏睡了很久很久,醒來之後所感受到的那種仿若灌了鉛水,沉重發鈍的隐隐墜痛。
她擡手,想要揉一揉自己的頭,手肘卻撞上了一塊堅硬的東西。
這是什麼?
伸手摸了摸,她發現,在自己身體的上方,竟憑空出現了一塊木闆!
那木闆所用的料子不是很好,也未曾細細打磨、上漆,手摸上去是,隐約能摸到幾根小小的硬刺;又受了潮氣,濕漉漉的,腐濕味一陣一陣往她的鼻子裡湧。
手擡得有些酸了,她下意識地擦着木闆一滑,頃刻間,幾粒小小的如同砂礫一般輕飄飄的東西簌簌往下掉,落在她的左臉上,瑟瑟麻麻。她摸了摸,這小小的顆粒,分明就是經年未曾打掃的木櫃子裡,積留的塵灰。
木闆,塵灰,腐濕味,她忍不住顫抖起來——難不成她在棺材裡!
不,不會的!
她強自鎮定,朝四周探索着摸去。
此時此刻,她似乎正困在一個老木頭櫃子裡。櫃子很小,長不過兩尺餘,隻比她的手臂略長些;一尺餘寬,她蜷縮在裡頭,連翻身都困難。
這讓她稍稍安下心來——這講究厚葬的年代,沒有誰家棺材做得這般小的!
隻是這慶幸之意,還沒來得及緩解她一絲焦慮,已被恐懼擊潰得一敗塗地。她蓦然發現,這老木頭櫃子,沒有門。或者說,在伸手推了四面的木闆後,她沒有發現任何一扇可以推開的櫃門。
櫃子裡的灰塵和黴味讓她明白,她一定不在她的住處——宮苑西南角的靜泊齋裡。她所處之地,應是座荒廢已久、無人居住的廢棄屋舍。
甚至,她很有可能已經不在宮中。
在了解自己的處境之後,最先湧上她心頭的情緒竟不是害怕,而是深深的無奈。她的腦海中,不斷閃現燦陽公主那雙含着恨淚的眼。
燦陽恨她,她是明白的。隻是她不曾料到,那個比自己還小上一歲的姑娘,竟會如此狠心。近來天幹物燥,若是此時起了一把火,隻怕她的小命,便就此完結了。
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她搖了搖頭,努力回想着,先前發生的一切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今年并不是個好年。
整個春夏,幾乎日日都是豔陽天,天氣晴朗得讓人絕望。偶爾下場雨,連土還沒打濕半寸,就戛然而止了。祈雨的法事并沒少做,可上天卻像是生生将衆生遺忘了似的,連雷都沒打一個。
時間一長,怨罵聲連天地長。
一直熬到了七月下旬,天才不情不願下了幾場雨。
雨是吉雨,不僅澆滅了民怨,更澆滅了戎渾人的士氣,侵擾西北邊境數十年的戎渾國,終于在青都城大雨落下之際,被鎮甯軍一舉殲滅。捷報頻傳,青平帝聖心大悅,當即下令犒賞三軍,并力排衆議,封征戰戎渾的鎮甯軍首将以安翊伯之爵位,谕大軍修整妥當後班師回朝。
可是這一切,與她,與這此時受困于方寸之地,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林月有何關系呢?
無非就是這位鎮甯軍的首将時靖,是她的父親啊!
她是被養在宮中的質子。
這一點,從進宮那日起,她就已經明白了。
家中姊妹三人,她行二。當年她父親出征戎渾之後,太後傳來懿旨,說憐她母親林與容難産而亡,家中無人撐持,要将她剛出生的幼弟接進宮來,由皇後娘娘親自照拂,日後大了伴在二皇子左右,也能如她父親一般骁勇善戰,竭忠盡智。
那一年,她五歲,正值先帝駕崩、新帝登阼之年。她清楚地記得那日是元夕,懿旨傳來之時,家中惶然一片。
比她大七歲的姐姐時今月,眼中含淚,唇色發白,緊牽着她的手,嘴裡叨念着:“月兒不怕,月兒不怕。”
她還未從喪母之痛中回過神來,整個人呆呆愣愣的,癡傻了一般。
瞧着她的模樣,時今月更是難過,便蹲下來抱她,抱得極緊,她隻覺胸口一陣比一陣悶,便掙紮着,哼出了聲,像是清醒過來一般,竟伸手去擦姐姐時今月的淚。
她長得像她母親林與容,尤其是那雙鈍圓的杏眼,兩人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給時今月擦淚,眼一垂,時今月睹物思人,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像雨點子一般往下掉,落在佛蓮紋的地磚上,淌進縫隙裡去,在花心裡陰沉一片。
眼一紅,她緩緩開了口:“娘說,女兒家的眼淚最是珍貴,姐姐莫要再哭了。娘還說,即便她去了,也會看着我們,會保佑我們的。爹爹、姐姐和弟弟,我們都會平平安安的。”
這是自林與容去世後,她說的第一句話。
聞言,時今月先是一愣,繼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哽咽着。
正是寒時,幾團濃白的熱氣還未在她鼻尖散盡,她便已将臉埋在妹妹窄窄的胸脯前,說了一句話。
聲音不輕不重,被厚實的冬衣一捂,聽着便有些尖峭發緊,竟隐隐顯現出一股嶙峋之意。
“好……我知道了,我答應你,以後,我絕不會再輕易哭了!”
爹爹遠征戎渾,娘也溘然長逝,但不要緊的,家裡還有她,她是長姐,她會護着年幼的妹妹與弟弟。
她沒有再哭,隻挺直了脊梁,自刀架之上,取下一把三尺青鋒——那曾是時靖早些年收複西平洲時所配之劍。戰場之上,暴骨沙礫,刀劍無眼。這柄劍,是喝足過人血的。
一手提着劍,一手牽着妹妹,她走進了尚在襁褓之中的時平西的屋子。
武将家眷進宮為質一事,是從何處興起的,又是何時落幕的,時林月都無從得知了。
她隻知道,一日之後,進宮的人選換了,從時平西,換成了她時林月;撫養之人也換了,由金尊玉貴的皇後娘娘,換成了昭儀沈岫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