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若想平安回來,他們家就一定得有人進宮。姐姐已經大了,即便進宮,怕也隻會落得個香消玉殒的結局;不是她,便是她那才出生幾日的幼弟,不會再有别人了。
這個道理,旁人一說,她就明白了。
于是,她沒有哭鬧,和家人道了别後,便做好了準備,準備隻身一人,踏入那座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深宮。
懿旨傳下去,誰敢違逆半個字,當天下去,宮裡便來了人接她。
一路寒風相随,不知怎麼的,竟橫沖出來兩匹馬,險些撞了她的車。鬧哄哄一陣後,她終究還是進了宮。彼時,已是黃昏。
宮道旁栽了些臘梅,在這春日将至未至之際,開得格外繁盛。臘梅清雅馥郁,花香在她呼氣的間隙,從車簾的縫隙中鑽了進來;再一吸氣時,便聞到了淡淡的清香。
她俶爾想起家中那株栽在娘親窗邊的臘梅,便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撩開了簾子,擡眼朝窗外看去。
那是一片灰沉沉的暮色。
東邊的天空尚還是大片的淺藍,極高的天幕上,飄着些零零散散的、鹽粒子一般的薄雲,雲掩着圓月,隻露出銀線似的月牙兒;而西邊,華屋簇擁着華屋,連成一片無邊無涯的宮宇,赤熏熏的光暈下,像極了皮影戲裡的布景。
一隻寒鴉栖在一株低矮的臘梅枝上,高高尖啼一聲,拍着翅膀逃命般飛走了。
她歎息一聲。
宮門就在前方。
她從偏門進,小小的一扇拱門,門洞很長,延伸出一條狹長逼仄的無燈之路。馬車載着她,一點一點前行。
下車時,昭儀娘娘來接她。
昭儀沈岫雲與她母親林與容是手帕交,兩人一塊兒長大。母親在時,每年都會帶着她和姐姐進宮來看昭儀娘娘。母親總叮囑她,娘娘日子不好過,若見了她,臉上要多帶些笑,娘娘瞧着也會高興些的。
林與容不在了,她的話,她卻牢牢地記了下來。她是個聽話的孩子,見了沈昭儀,當即便露了個笑。
見她笑得凄慘,沈昭儀眉心一蹙,歎了口氣,強忍着心中的酸澀,牽着她進了清榮殿。
沈昭儀沒有女兒,隻有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她視她為己出,竭力護着她,不願讓她受任何委屈。隻是啊,宮裡太大了,滿滿的哪兒都是人。
剛開始她很不适應,漸漸的,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避讓些,謹慎些,卑微些,少說話,少管事,少出門。若這般,日子也不至于難熬。
一晃九年,她十四歲,也快長大了。
今日辰初她去清榮殿請安時,沈昭儀似乎心情很是不錯,竟屏退了幾個女使,和她聊起了家常。半晌,沈昭儀笑着道:“想必你也知道戎渾歸降了吧!”
“是。”她點頭脆聲應道。
這樣的捷報,縱是想不知道都難呢!
沈昭儀壓低了聲音:“陛下同我說,說你爹爹七月底便已啟程了,算算日子,想來最多十日便能到青都。如今戰事已平,四海皆安,陛下讓我問問你,可願回家去?”
回家?
她手一頓,險些把小幾上的茶盞盡數拂落了去。
自進宮那日到今天,她已經離家九年六個月零二十九天了。在這漫長的日子裡,她沒有一天不想家,不想親人,但她從未說出口。比起自由,她更希望父親平安。
她不敢置信,隻将一雙猶疑的眼望向沈昭儀,“我……我真的可以回家麼?”
清榮殿裡沒用冰鑒,初秋的早上,幾縷火風從半開的窗外吹進來,貼着人的臉吹,吹得人汗涔涔的。
沈昭儀拿帕子擦去她額上沁出的汗,憐惜地笑着問:“我可曾騙過你?”
她搖了搖頭,“不曾。”罷了,又看了看沈昭儀幾眼,這才确信自己真的能回家了。
進宮時,她年紀還小,記不得事,如今對家的印象已經不多了。若她回去,家中之人,可還能認得清麼?自己家倒還好,爹爹這些年一直未曾續弦,隻有姐姐、弟弟和她;外祖父家的人卻是極多的,想必要認全,得花上好大一番功夫。
她心裡憧憬着,笑意不由自主從臉上溢了出來。
忽而,她察覺到一道目光,驟然收斂了笑意,兩頰如削圓的木頭般平整光淨,紋絲不動。待眼一擡,卻發現是沈昭儀在瞧她,方才微微呼了口氣。
有些尴尬,她便打了個茬,“娘娘,景哥哥也會一起回來罷?我瞧着含露昨日便已命人去打掃了他的屋子。”
她口中的“景哥哥”是沈昭儀唯一的兒子,名喚段高景,比她大八歲,性子沉穩端重,文武皆通。六年前,随着她父親上了戰場。
提到他,沈昭儀笑着搖了搖頭,“他還要晚些時日,陛下嫌他急躁魯鈍,想磨一磨他的性子,便将戰後百姓的安置、傷亡士兵的撫恤等事體都交給了他。這些事關乎民生大計,哪一件都急不得,他年紀輕,性子又莽撞,哪能辦得妥當。這不,前幾日,陛下還派了些人去西邊,怕是有得熬磨……料想他回青都,最快也要臘月了……”
說到此處,她舒緩的調子突然急促了,“到明年開春,他就離家整整七年了。這些年,總說賊寇嚣張,戰事緊急,竟隻回來了一次!”
明明是抱怨的話,她面上卻沒有一絲不滿之意。
時林月心頭不由閃過一絲疑惑。
盡管已經五六年沒見過了,然而她記憶中的段高景,乃文乃武,沉毅謙和,是無論如何都與“急躁魯鈍”這幾個字扯不上一絲關系的。
可是……青平之帝段規遠是位賢德的明君,沈昭儀也斷然不會拿假話騙她,若這話所言非虛,想必自有深意。
寬大的袖子底下,她兩手緊緊捏着一方歐碧色的帕子。縱然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早已翻天覆地。
剛進宮那一兩年,她還有些不明白為何自己要來宮中當質子。
昭儀娘娘曾說過,她的爹爹和舅舅都是陛下兒時的伴讀,自小相識,感情是極好的。因而這些年,無論是爹爹,還是舅舅,都盡心盡力輔佐着陛下。
這般鐵打銅鑄的君臣關系,陛下彼時又是甫登大阼,正逢招賢納士之時,在那樣的節骨眼上,何必讓她入宮為質子呢?
若她進了宮,不慎在宮中有個三長兩短,豈非讓他們君臣之間生出嫌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