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她怕得很。
她害怕自己一不留神,摔了,傷了,消息傳出去,即便舅舅和爹爹不會對陛下心生怨怼,若被有心人利用,隻怕也是一場滅頂之災。因而,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保全自己,亦是保全家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宮裡待得越長,看得越多,她越是明白,自己先前有多天真——她以為自己是陛下手中,用來制衡她父親的質子,卻不知這世間的權力更像是一盤棋,兩方相争,隻能一人得勝;若不想輸,隻能趁着對方尚還勢單力薄之時,找一根繩子,系在對手的咽喉上。
縱然那根繩子不是那麼牢固,也終究是個威脅,提醒着對手,不要忘了自己的處境。
她是質子,也是那根繩子,被人抓住了,送進了宮。那人抓着繩子,縱是她再小心,再謹慎,隻要那人稍稍不樂意,扯扯繩子,不僅能讓她生不如死,更能震懾震懾她父親——瞧,你女兒還在我手上呢!
既如此,她也隻能忍着,将心忍成一方磐石,笑着報喜不報憂,和姐姐、舅母、外祖母說自己過得多麼多麼好,宮中的娘娘多麼多麼喜歡她,她得到了什麼賞賜。
好在僵局終于被打破了,時靖大敗戎渾,被封作伯爵——功勳難得,除去青平建國之初封賞的那些有着從龍之功的公侯伯爵,這數十近百年來,除了他,竟再無一人獲此殊榮;段高景也立下殊功,得了不少賞賜……
隻是,聽着沈昭儀的話,她總覺得,以景哥哥的功勳,隻得了些許金銀田産,的确太寡薄了些……
難道陛下另有打算?
如同靈光乍現,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皇後娘娘所出的二皇子段高行于去年八月失蹤,到如今,已經整整一年了!
這一年裡,太後娘娘手下的信藏衛,幾乎把整個青平翻了個底朝天,仍然搜尋不到一點蛛絲馬迹。
仿若不知哪兒來了一把無名之火,将個活生生的人,銷骨化肉,滅魂焚魄了。
陛下子息不豐,成年的皇子,除去二皇子段高行,便隻有段高景了。
心頭一震,她連忙垂下眼來。陛下說景哥哥“性子魯鈍”,要磨一磨他的性子,還将戰後事宜交給了他,這是要……
她不敢再想下去,卻如同卸了一副重擔般舒了一大口氣,竟極其難得地開起了玩笑,同沈昭儀道:“娘娘,您也太難伺候了,别人的娘親都盼着孩子建功立業,您倒好,偏盼着景哥哥乖乖待在您身邊!”
她神情舒朗,面上滿是笑意。
沈昭儀眼一擡,似乎有些不習慣她如此喜形于色,半晌,佯怒着點了點她的鼻頭,嗔怪道:“我倒不急,隻是過完年,他就二十有二了。偌大一個青都城,從城頭數到城尾,像他這般年紀卻沒成親的,打着燈籠都找不出幾個。”話到此處,沈昭儀歎惋一聲,拍了拍她的手,“着實是……耽擱你姐姐了!”
聽沈昭儀提起姐姐時今月,她心頭一暖。
時今月和段高景同歲,兩人自小熟識,定的是娃娃親。時今月及笄那年,沈昭儀請了陳閣老夫婦做媒人,為二人交換了庚帖。
段高景從戎渾回青都,便也是在那一次。
“姐姐說了,景哥哥自小就是個胸懷四方之人,她明白,也願意的。再說了,西決生死,東決興衰,若邊關不穩,即便景哥哥回到青都,他也不安心呢!我隻盼着,那些戎渾人、狄吉人,還有東南邊的海盜都乖乖棄甲投戈才好,如此我們青平才能山河永固,海晏河清。若我是個男子,我也會如景哥哥一般勤學武藝,忠君報國的。”
沈昭儀抿嘴一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支起一隻手托着腮,揚臉笑着問沈昭儀:“您還記得平西嗎?”
沈昭儀點點頭。
時平西是時今月和時林月的弟弟,一晃九年,昔日襁褓小兒也長成個小小少年了。
“上回姐姐進宮來看我,還同我說,平西日日跟着師父蹲馬步,大夏天的,就蹲在日頭底下苦練,叫他也叫不回去,險些中了暑……”
見她談興正濃,沈昭儀忍不住打趣她,“現下四海安定,此番班師回朝後,你爹爹也能過過松快日子;若要再起戰事,恐怕他又要同何元帥一起上戰場了。這你也願意嗎?”
她心裡高興,面對的又是沈昭儀這般親近之人,說起話來也失了往日的謹慎,聞言不由一怔,躊躇半晌後,方才低聲道:“若要說實話,我自然是不願意的。那是我爹爹,又不是旁人,我又怎會願意他再去冒險。可是外敵不除,終是心頭大患,若有一日,外患和……”
蓦然間,她止了話頭,她意識到那幾個字是千萬不能說出口的。沈昭儀也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看她。
她咬了咬唇,索性把心一橫,小聲地道:“娘娘,您不也看見了麼?景哥哥前些年寄來的那些信裡,張張都細數着敵寇的惡行……想想就令人害怕。狄吉和戎渾不過小小部落,若非有人襄助,怎會征戰十數年,年年功敗垂成。他們都是一丘之貉,無論誰得了勢,我們都不會有好日子過!總歸是要流血的,不若借了由頭,一竿子狠狠打下去,縱是不能釜底抽薪,也要叫他們好好長個記性!”
“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
沈昭儀愕然不已,連忙起身朝半開的北窗看了看,見窗外無人,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她看着眼前這半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