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她養了她近十年。每一次看見她,她都會想起自己早逝的摯友林與容,想起兒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那段日子已經遠去了,她的摯友也已經遠去了。
留下的,不過是沉積在歲月裡的荒唐和滿目的心酸。如今這心酸,也由她這兒蔓延到那孩子身上。
她看見那孩子的嘴一張一合,吐出的卻是她不想聽見的字眼。
“書上說的,先生了講了幾句,我……我也是這麼想的!”
臉色一變,她看見那孩子驟然慌了,“娘娘……我說得不對嗎?”
她不語,隻是細細看着端坐在她身旁的女孩。
在她的端詳下,女孩兒微微蹙起眉頭,窄窄的眉尾便緩緩往上飄;然而眼神卻是堅定的,寒潭一般澄淨清明,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了自己驚詫散盡後,略帶着擔憂的臉。
她的心忽然針紮一般疼。
别人不明白這個孩子的苦,難道她也不明白麼!
這些年,為了“大局”這兩個字,她,她們,受了多少委屈和苦楚!
伸出手,她将時林月頰邊的一縷碎發捋至耳後,徐徐道:“你說得很對,隻是家國大事,并非紙上談兵那般容易。陛下有許多難處,你爹爹他們也有許多難處。就如同你先前和我抱怨女紅難學一般,看上去隻是穿針引線,往布料上紮幾針,實則呢,你要學劈線,要學配色,要學針法,學了還不成,還需要練習。門類越多,越是難學;責任越重,越是耗費心力。”
時林月點點頭 ,她明白沈昭儀的意思,打仗沒那麼容易,革除積弊更是難上加難,可總要試試的,畢竟已經堅持了這麼久,不是麼?
“我們可以等,我們都可以等!”
“是啊,可以等,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沈昭儀拉着她的手,将她攬在懷裡,如同她小時候那般,撫着她纖細的背脊,柔柔緩緩地說,“你出生那年冬天,正趕上我省親,你娘特意把你帶去你外祖家,好讓我見見你。你那時候才七八個月大,穿了件蜜黃的小襖兒,那顔色鮮亮,襯得你跟個雪團子似的。我沒有女兒,一見着你,便覺得稀罕極了。抱着你的時候,我就在想,若是先前我仔細些,我還會有個如你一般玉雪可愛的女兒……”
沈昭儀的眼角落下一滴淚。
簌簌地落下來,落在時林月的臉上,又順着她的臉滴落到她的脖子裡。淚滴微涼,涼得她肩頭一顫。
“娘娘……”
她擡手想要擦去沈昭儀臉上的淚珠,卻被沈昭儀反握住了手腕,“月兒,好孩子,這麼些年,你該明白的,我是真把你當作我自己的女兒。”
時林月點點頭,“我明白。”
沈昭儀歎息一聲,“我知道你聰明,很多事情,我們都瞞不過你,便也沒想着瞞你……可這些年,你見得越多,懂得越多,就越沉默,越謹慎……我眼見着你一天天萎靡下去,有時候,我真覺得對不住你娘。”
“月兒,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種活法。你不是我,沒有必要一輩子束縛着自己,想哭不能哭,想笑不敢笑,戴着一張面具假模假樣地讨日子過。”她握着時林月的手用了些力,“聽我一句勸,萬物去留,上天自定,你莫生執念,莫要強求。待出了宮,你就不要再理會這些事,去做個普通的女孩子;等你再大些,找個人品好,家世簡單,且愛重你的夫婿,哪怕偏遠些也不要緊,能安安心心地過日子,才不算負了這一生。”
“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
沈昭儀的聲音柔柔的,說到當中幾個字時,音卻倏地重了,像是意有所指。
時林月錯愕不已,一時間立在那裡,嘴張了又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她明白沈昭儀的話,她也明白,這宮裡,藏不住秘密。隻是有些人,有些事,她自己也沒法子……
沈昭儀松開了她的手,拿着帕子揾了揾眼角,又寒暄了幾句後,柔聲道:“你回去吧,回去仔細想想我的話。你也不用太擔心,等出了宮,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是嗎?
等出了宮,她會有不一樣的生活嗎?
她擡頭看向窗外。正是清晨,陽光穿過雲層,照得一樹肥綠的葉子閃閃發亮。葉隙中,恍惚挂着一片鳥的翎羽,被風一吹,飄然落地。
沈昭儀撫了撫衣角,長舒一口氣,将候在外頭的女使含露喚了進來,笑着吩咐:“快些準備,該去給太後娘娘請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