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打開了匣子蓋。
小小的匣子裡,全是些小件的金銀首飾,也有十來顆小小碎金碎銀和一些銀票,零零散散堆滿了一整個匣子。這是她這些年一點一點積存下來的财物。
凝香愣住了。她擡頭望向眼前這眉眼還帶着些稚氣的女孩兒,忽然覺得手中的匣子分外沉重。她将匣子放在小幾上推回去,硬邦邦道:“我不能要。”
話音剛落,燭芯驟然“啪”一聲爆開了,火苗一抖,險些熄滅了。在這暗了一瞬的燈火裡,凝香蓦然想起九年前時林月剛進宮時的日子。
彼時眼前的少女還是個小小的孩子,整個人瘦得像一根沒二兩重的竹竿。春寒料峭,屋子裡燒了炭火,她還是凍得手腳冰涼,不住地叫冷;夜裡也睡不安穩,時常被夢魇住,戚戚然哭醒,又戚戚然睡去。
當時昭儀娘娘被人盯得緊,也騰不開手腳照拂。這偌大的靜泊齋,大半時候隻有她,和那小小的孩子。
直到後來,她們的日子才慢慢好過一些。
好在這樣日子就要結束了。大殿下和時将軍得了軍功,不日便會凱旋;她和她的姑娘,也能如願以償,重回故裡。
隻要過了今晚。
隻要過得了今晚。
“為什麼不能要?”暗了一瞬的火苗又漸漸大了,時林月盯着蠟燭看,漆黑的瞳仁熠熠閃光,“凝香,這不是主子的賞賜,是我,是時林月的答謝。答謝你在我病重之時照顧我,在我困頓之時幫助我,在我想家之時安慰我,因為你,我才能在這宮裡平平安安地長大。”
“這匣子裡的銀錢,是我自己的積蓄,也有一部分是娘娘、姐姐、外祖母和兩位舅母給的,并沒有宮裡的東西,你不必擔心,更别說什麼拒絕的話。”
她握着凝香的手。
小小的手,冰涼,和她自己的手差不多大。就是這雙手,一直在照拂着她。她将自己的臉貼了上去。
“我打聽過了,宮女出宮,宮中的确會有一筆補貼,但并不多,僅夠短時溫飽罷了。你有母親,她年紀大了,眼睛還不好,你少不得得顧看些;你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都有孩子了罷,此番你回去,定是要送些見面禮的;日後你還要嫁人,你會有丈夫孩兒,還要過日子,多的是花銀子的地方。我能力有限,做不了别的。若這些銀錢能讓你以後的日子好過一些,我也會歡喜許多,方才覺得,不枉了你多年來照顧我的情義。”
時林月緩緩地說着,聲音随着燭火一起顫抖。
凝香何嘗不明白她的意思,何嘗不明白她那甕聲甕氣的顫抖——她是不舍得自己。
她沖時林月一笑。
這姑娘從小額際和鬓角的碎發就多,又嫌發膏油膩,死活不願意用,因而一動彈,碎發便止不住往外鬅。
她抽出自己的手,将時林月的碎發撫順,又慢慢捋至耳後。她瞧着女孩兒那雙鈍圓的杏眼,看了好久好久,方笑着,鄭重點了點頭:“好,我拿着。”
推窗上糊着的桃花紙似乎破了,有風吹進屋子裡來,燭火愈顫愈烈,照得一雙人影子忽大忽小,忽左忽右。
凝香瞧着時林月,眼角餘光一掃,又掃向那根緊緊卡在凹槽裡的門闩,狠狠一咬牙。
這是她的姑娘,這些年她一直護得好好的姑娘。
她會繼續護着她。
無論如何,今晚,都要順順當當地過去!
雲層壓得極低,仿佛隻要人伸手一探,就能扯下幾片烏青的雲絮子。蟬也不敢叫,攏着翅膀縮在枝葉的縫隙裡。整個靜泊齋裡,除了穿過門窗縫隙的風,發出狼嚎一般的哀鳴,再無半點動靜。
臨睡之前,凝香屏退了原在屋子伺候的女使,打開角落裡那三尺餘長、四尺餘高的老木頭櫃子,從裡面翻出來幾床被子,厚的薄的都有。
“前幾天還熱得很,今兒風一起,就冷飕飕的。夜裡風大,我提前把被子搬出來,若是姑娘晚上冷,也方便加蓋。這樣的天,萬萬不能着涼了。”
屋外風大,是有些冷,可門窗皆閉,徒留了不少白日的暑氣,時林月不僅不冷,反而覺得背後燥躁的,便道:“你别找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凍着的。我現在還熱得睡不着呢!”
她睡不着,其一是因為熱,其二麼,她也說不真切,隻覺得那是一種興奮之中又夾雜了焦慮的情緒。
如同山雨到來前滿樓的風。
見她輾轉反側,凝香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繡花繃子出了門去,不多時端來一碗安神湯,讓她趁熱喝了。
安神湯似乎是新開的方子,味道比從前澀了些,藥效卻是極好的,飲下不到半盞茶的辰光,她就有了些許睡意。睡意愈漸深沉,她支撐不住,便阖了眼準備睡去。
閉眼之前,她瞧見凝香将翻出來的那幾床被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自己床榻的最裡側,還找出不少棉花和零布,急急忙忙地縫些什麼。
凝香女紅并不出色,青底布,紅絲線,縫得磕磕絆絆,跌跌撞撞,針腳東一歪西一扭,像極了青磚地上參差不齊的紅腳印。
她試圖看清凝香在做什麼,卻渾身酥軟,後腦勺重得仿佛墜了鐵塊兒似的,眼前一黑,便再無知覺了。